苏佩茹脸红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气愤:“真是井蛙夏虫!外面的世界正在破旧除新,他们却固守着旧中国,不肯有一点进步。”

抬出宗族来压人,吴教授在学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但他依旧约束学生们,在他不在的时候,绝不许学生们跟镇南吴起冲突,有什么事就躲进状元府。

镇南吴再嚣张,也不敢闯进状元府来。

苏佩茹气得攥紧了拳头:“我们听说那痨病鬼没有如愿,病得更重了,你姐姐也是女学生,也许是被族长家给…给扣下了。”

不管是不是,那个结婚的新娘都是被迫害的,不管她的爹娘是收了钱,还是吴家拐了她,她都要在大宅里关一辈子了。

阿娇找到项云黩:“姜宓可能要当痨病鬼的新娘子了!”

几个男学生一听,群情激昂,他们要陪着项云黩和阿娇去镇南的吴家要人,苏佩茹和那个领头的男生黄开宇拦住他们:“吴教授走的时候让我们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到镇子南边去,大家还是冷静冷静。”

项去黩看着几个朝气蓬勃,满腔热血的年轻人有一瞬间恍惚,好像他们真的是人,真的想替他和阿娇找到“亲人”。

他伸手把他们拦了下来。

他一伸手,学生们就安静下来,项云黩年纪更大,性格沉稳,光是站在那里就十分让人信服,他沉声说道:“这只是我妹妹的猜测,究竟是不是,要去看过才知道,不宜打草惊蛇。”

他的目光在整个厅堂中扫视一圈,在这点时间里项云黩已经打听清楚了,吴家早就已经搬离了老宅子,状元府只有些下人守着,要不是有几个学生生病,吴教授也不会带着学生到老家来避难。

“可你只有一个人,怎么去呢?”黄开宇问他。

项云黩想了想,把配的枪拿了出来,他拿出来一展示,又收了回去,但大家都不说话了,这年头有枪的都不简单,看着项云黩的眼神有些敬畏。

今天晚上就是婚礼,两人要混进去。

阿娇把脑袋靠在项云黩的肩上,天慢慢黑下来,她有些不耐烦了:“怎么那个鬼就是不出来呢?”

玉堂春造了一个小幻境就处处在叫她的“画眉郎”,恨不得进来的人,都知道她才是主角,可这个镇子里,谁才是那个鬼?

“走一步看一步。”既然这个“鬼”不肯出现,那他们就顺着这些线索往前找,总能把它逼出来。

按现在他们已经知道的状况来分析,这镇上鬼分成两派,也许他们自己在闹内讧。

阿娇从靠变成趴,项云黩换了一件衣服,背对阿娇扣着扣子,阿娇坏心眼的想,鬼给的衣服,到了青天白日下全变化成灰,他再想藏也藏不住了。

伸手在他腰上一摸,摸得项云黩一个激灵。

“他们就像是以为自己还活着。”

阿娇死过,她知道死鬼是什么样的。

死鬼的目标就是投胎,每日飘来荡去的等,就算有期望也是清明月半家人会不会多烧点纸钱,给一点供奉。

比如天台十兄弟,他们不停重复着跳楼,唯一的希望是能赶快去投胎。

而这些学生们收拾行李,读书看报纸,大谈时事,每个鬼都不闲着,一群人凑在收音机前听广播。

他们有目标,他们要去昆明,死亡是他们唯一不会想的事。

项云黩停下手,和阿娇一起往窗外看,吴教授不在,这些学生们点了一根蜡烛,在厅里聚集,听黄开宇读刚刚拿到的报纸。

一点烛光似乎能照耀到每个人的脸上,今天是个振奋人心的一天,黄开宇一展开报纸就哈哈大笑了一声。

每个人都在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我们赢了!”

“台儿庄大捷!”黄开宇激动的清清嗓子,他整个人都凑到了报纸上:“《新华日报》讯:…歼敌万余人,坦克车被击毁30余辆,缴获大炮70余门,战车40余辆,装甲车70余辆…”

他每报出一个数字,状元府老式的雕花厅堂内,便响起一片欢呼,他们又打开收音机,听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

在播报到死亡人数的时候,屋内落针可闻,只有烛光簇簇,等播报结束,黄开宇说:“等我们到了昆明,我要改学科学。”

其余几个人纷纷附和他,唯有科技才能救中国。

阿娇只是隔窗看着,她不能理解这些鬼们究竟为了什么这样激动,她微微一侧头,看见项云黩收紧了下颚,沉默着听他们说话。

阿娇伸手挠挠他的手背,项云黩这才神色一松,他本来想过,等找到了姜宓丛静几个人,就打开黄泉门,把这一镇子的鬼都送去幽冥。

但他现在,有些下不了手。

就像阿娇说的,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

“我们走,先找姜宓。”

阿娇背上背包,带上整天都在睡个不停的胡瑶,假装是去喝喜酒的宾客。

吴家说了,只要愿意,镇上人都可以去喝一杯喜酒,镇南摆起了长桌宴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起了灯笼,每盏灯笼的形状都不同,从街这头看过去,灯影人影叠在一起。

吴家娶亲,阖镇欢喜。

大少爷办喜事,娶的还是心爱的姑娘,吴家短时间内就布置好了一切,吴少爷自然是不出来迎客的。

门前搭了大喜棚,红绸喜幔,鼓乐声声,圆桌上坐的都是吴家请来的重要宾客。

大宅的小楼内却静悄悄的,新郎倌歪躺在榻上,榻的另一头是穿着金绣凤凰对襟袄裙的新娘子。

她打扮得极为漂亮,头发梳得溜光水滑,襟前挂着实金打的龙凤,腕上套着成色十足的金手镯,可她的手和脚都被捆住,嘴里塞着一块鸳鸯帕。

吴大少爷病恹恹的看着她,他脸色煞白,好像就快死了。

新娘子缩在榻边,两只手不断磨着绳子,新房里没有别人了,刚刚几个仆妇把她抬进来扔在床上,跟着又把吴少爷抬了进来。

仆妇轻手轻脚出去了,阖上门时还笑眯眯的,低声下气的对吴少爷说:“少爷,这对红烛烧到头,您跟少奶奶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吴大少爷没有说话,连眼皮都没抬,仆妇们便阖上了门。

新娘子缩在床榻边发抖,吴大少爷看上去也没有力气动她,屋里龙凤红烛高燃,灯花“驳驳”声响,隔着窗,隔着一进进的宅子,听见外面的喜乐声。

吴少爷终于动了,他缓缓坐起来,靠过去。

新娘子曲起腿想蹬他一下,她咬住锦帕,伺机而动。

吴少爷笑了一下,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他抖了一下黑绸袖子,从袖子里抖出一把刀来。

新娘子一下愣住了,大眼睛里涌出泪花,可她又不甘示弱,不管这刀子是冲着她的心脏还是她的脸,她都不能退缩,就是死,也不能白白的死了。

可吴少爷的目标却是她脚上的绳子,他只动几下就喘息起来,歇了好一会才又动起来,终于把绳子割断了。

他极轻极轻的说:“你跑吧。”

新娘子望着他,眼泪终于从大眼睛里流了出来,滑落到腮边,吴少爷又笑了一下,他伸手试探着从新娘子的嘴里拿出鸳鸯帕。

这块精工细绣的戏水鸳鸯帕被扔到了地上。

“别怕。”

阿娇抱着项云黩蹲在房顶上,他们没走寻常路,飞到了宅子上,顺着屋檐走过来。

项云黩还是第一次尝试飞檐走壁的感觉。

阿娇十分顺手的掀掉一块瓦片,从上面往里看,看见吴少爷拿刀的时候就想跳进去帮忙,然后听见吴少爷让新娘子赶紧跑。

这难道是个好鬼?

她伸着脑袋往里看,想看得更清楚,项云黩怕她掉下云,紧紧扣住她的腰。

新娘子被拿掉了塞嘴的手帕,却依旧没有说话,阿娇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不知道是姜宓还是丛静。

那新娘子的绳子好不容易割断了,她用脚夹着刀片磨掉了手上的绳子,试探着下床要跑,吴少爷并没有追她,也没有喊人,他身子一歪,咳嗽起来。

新娘子跑到门边,听见咳嗽声回头一看,咬牙替他倒了一杯水,喂给他喝。

吴少爷喝了两口水,缓了过来,才说了刚刚想就说的话:“你不能穿这个出去,那边有一件小桃的衣服,你去换了,抽屉里有一些钱,你拿走吧,出了镇子千万不要回来。”

新娘子惊魂未定,又害怕,又疑惑他为什么要这么帮自己,趁着这个功夫,阿娇看清楚了新娘子的长相。

既不是姜宓也不是丛静。

新娘子长着一张苏佩茹的脸。

第94章 阿娇今天解谜了吗?

阿娇今天投胎了吗

怀愫/文

苏佩茹这会儿应该在状元府中, 跟她的同学们一起听台儿庄大捷的电台广播, 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当吴大少爷的新娘子?

阿娇还想探头继续看,项云黩把她抱起来:“这应该就是苏佩茹造的幻境了。”

如果是真的, 那她比玉堂春厉害得多, 玉堂春只能控制白家老宅, 而苏佩茹不仅能够控制整个镇子,还能把姜宓丛静几个人藏起来。

苏佩茹没能走成, 她还没换衣服,丫头仆妇就进来了,给他们送吃的喝的, 看吴大少爷把人给放了, 丫头还惊讶了一声。

丫环被个婆子带出去受了一顿训斥:“少爷房里不许一惊一乍的,你往后别在少爷房里当差了, 就在院里洒扫吧。”

苏佩茹又缩到床角, 她趁人不备, 把吴大少爷的那把刀藏进了喜服里,她也知道, 现在这样根本就逃不出去。

吴大少爷一直躺在床上, 他看见了苏佩茹的举动, 但他没有吭声,反而笑了一下。

整桌席面就摆到床上, 丫环小桃想留下来侍候少爷用饭, 吴少爷摇摇头, 让她出去。

小桃颇为嫉妒的看了苏佩茹一眼,退了出去。

“你吃吧。”吴少爷抬抬下巴,点点桌上的饭菜,“你有两三天没吃饭了吧?”

苏佩茹一开始是不肯吃,后来是不敢吃,她害怕饭菜里下了药,就像他们把她绑回来时用的那种,要是让她天天吃这些,她就逃不掉了。

每回送来的饭菜,她假装自己吃了馒头,其实都压扁藏了起来。

苏佩茹看见满桌菜肴,饿得胃里发荒,可她就是不动筷子,吴少爷又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难得有这样的神气:“别怕,这是给我们一起吃的。”

就算想动什么心思,以他这个破败身子,哪里经得起一点药性。

苏佩茹这下回过神来,她饿得狠了,先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肚里有了热乎劲,脸色终于红润起来,她也敢跟吴少爷说话了:“你真肯放我走?”

“是。”吴少爷想了想,对她说,“我不该看你们。”

他不该看见那些学生,他不该心生羡慕,如果他身体好,也能出去读书,也能看到他们所看的,听到他们所听的,他会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而不是困在这座宅子里,浑身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气息,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睁眼看着生命一点一点流逝。

那些学生进镇的第一天,好像一群鸟飞到寂静没有生气的古墓里,吴少爷坐在轿子里,听见他们谈论读书,谈论时事,谈论昆明,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他所向往的。

而他的爷爷,觉得他是想要一个女学生当妻子。

“那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根本就没想娶我?”苏佩茹高兴起来。

“是,我没想娶你。”

吴少爷看见她笑,闻见她身上的香味,他是闻不得胭脂味的,那浓重的香气会让他咳嗽,所以家里一应侍候他的丫环婆子都不许用香,可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像松枝青果。

“那你去告诉你爷爷放我走吧!”苏佩茹想到还在镇南的同学们,他们一定找她找疯了,吴教授已经遇难,他们不能再耽误了。

“没用的。”吴少爷自嘲的笑一笑,吴老太爷喜欢年轻的女孩侍候,就以为孙子也是一样的。

爷爷认为他该有,他便有了。

“我不能自己逃走。”苏佩茹咬着嘴唇,“我要跟我的同学们一起走。”

她甚至突发奇想:“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昆明啊,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读书。”

吴少爷看着她,因她的天真,又笑了起来,他今天一天脸上的笑,比一年还更多,吴少爷摇摇头:“我先让阿大送你走,等你出了镇,再告诉你的同学们,你已经先走了,让他们假装没找到你,离开镇上。”

苏佩茹虽然有些遗憾吴少爷不能跟他们一起走,但她还是听了吴少爷的话。

唯恐她的同学们不相信,吴少爷还让苏佩茹写一封信,在信里告诉她的同学们,她已经去了市里,就在火车站附近等他们。

“你把抽屉拉开。”吴少爷咳嗽了两声,指示她道。

抽屉里有银票和现大洋,苏佩茹怎么也不肯拿,吴少爷笑了:“我一辈子,能为建立新世界做一点贡献,恐怕也就是这个了。”

苏佩茹走到书桌边,看见四书五经里夹着许多书,有他们平时就在读的,也有同学们推崇的,她转身看了一眼吴少爷。

吴少爷的目光一直都跟在她身上,看她望过来,把头扭了过去,他听见苏佩茹说:“也许,也许去了昆明你的身体就会好呢?我听说香港上海都有很厉害的西医。”

“我看过,西医说要动手术。”吴老太爷怎么能允许洋人在宝贝孙子的身上动刀子,他把洋人大夫赶走了。

苏佩茹把银票都拿出来:“这些难道还不够你看病吗?等你病好了,或是写信回来也行,或是自己回来也行。”

“出了这个镇子,什么都绊不住你的脚。”

吴少爷浓黑的眼睛里突然生起光,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苏佩茹,看得她脸上微红,不自在的动了动:“怎么?我说的不对?”

吴少爷大笑了两声,又低声说道:“不,你说得很对。”

就算死,他也不想死在这里,哪怕用仅余的一点生命能看一看镇子外面是什么样的,他也心满意足了。

丫头婆子们就守在门外,一听大少爷笑了,立时去给吴老太爷报喜:“少奶奶挺乖巧的,少爷难得还笑了,少爷还从没有这么高兴过。”

婆子心里微哂,就说嘛,不答应他们吴家提亲,那就是没见过吴家的排场,当时寻死觅活的,喜服首饰一上身,还不是照样就乖了起来。

少爷这样好的人才相貌,就是病着什么样的人娶不到,要不是为了让少爷高兴,哪里轮的到她这么个穷学生。

“老爷且等着孙少爷给吴家开枝散叶,来年抱着重孙子,四室同堂。”

吴老太爷一听就笑,他年纪很大了,鸡皮鹤发,裹在一件绸袍子里,一对十四五岁的双胞胎少女扶着他,她们的皮肤白皙光润,而吴老太爷满是老斑的手搭在少女雪白丰盈的肌肤上,好像一段腐烂的木头。

他满意的笑了,觉得这场喜事办得很好:“只要承业高兴就好。”

虽然花了许多力气,但只要孙子高兴,这喜事就办得值得。

门口喧闹起来,管家很快进来禀报:“那几个学生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出来的,说走失的女学生在咱们府上,闹着来要人。”

项云黩和阿娇藏身在屋顶,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古怪。

那帮学生仗着人多,一口气冲进堂内,但吴家的长工更多,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就是黄开宇,他情绪激动,让吴老太爷把人给交出来。

吴老太爷连见都没见他们,让管家出面把人打发走。

管家扯开脸皮笑了一下:“人丢了,是不是全镇人都替你们找过?家家户户提着灯笼满镇子的跑,山上也寻过,河里也捞过,说不准人就是自己走了,你们与其这样闹,不如赶紧去昆明,老太爷说好的资助,一分都不会少。”

“吴教授遭了难,咱们都是同宗,你们既然是吴教授的学生,老太爷也饶了几分情面。像这样别人结亲,你们来打砸,拖出去打死了,镇上人谅也不会说什么。”

先软后硬,可几个学生却很硬气:“分明就是你们提亲不成,就把人绑了!要不然把新娘子请出来我们看一看,究竟是不是苏佩茹。”

管家哈哈笑了:“你们这些学生,读了洋人的书,就把老祖宗的礼义廉耻都给丢尽了?见新娘子?是跑来讨打了!”

一个手势,护院长工们一起上,把几个学生团团围住,十好几个人的拳头落在这些学生们的身上,他们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挨了一顿打,从侧门被扔了出来。

个个身上都带着伤,管家站在门内,居高临下的着他们,门口红灯上的喜字,印在他的脸上:“识趣点,赶紧走,别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把门给关上了。

几个学生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黄开宇盯着门墙:“不行,我们一定要把苏佩茹救出来!”

项云黩捏了捏阿娇的手,他们今天还从状元府的学生那里听说,吴教授去拍电报买火车票了。

而现在却听说他已经遇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