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事情到了郭蓉蓉嘴里就是另外一个版本了。

“我跟你说吧,真正的原因是严晓峰在外面接了私活,然后自己张罗人手,把公司的的食品偷偷错出去干私活了。结果不知怎么搞的,弄丢了一台进口的检测仪。库房的人催他还表,他一直拖一直拖。那可是好几十万的仪器呢!库管怕担责任,就告到老总那里去了。”郭蓉蓉不屑地撇嘴,“就作风问题那点破事,现在谁还管啊,在咱们领导眼里那也能算个事?哪一个不比他玩得大发?”

韩晓瞪了她一眼。

郭蓉蓉忙说:“我说的可不是王工。天底下都知道,王工那是个真正的正经人。我说的是别的人…”

韩晓摇摇头,把邢原送来的东西和自己要带的毛衣放在了一起。海上风大,胡同电话通知她的时候,特意提醒她要带两件厚毛衣。

行李、资料、笔记本…

郭蓉蓉看着她的一堆行李直叹气,“我说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在华盛窝着,不比上平台上去挣命要强?每天安安稳稳地上下班,还有时间跟我出去鬼混…”

韩晓把伏特加抱进怀里,一边捋着它的毛毛,一边忍不住笑了,“蓉蓉,我跟你说,这事要是搁在我刚失业那会儿,我肯定二话不说爬着就去了。问题是…”

“啥问题?”郭蓉蓉不屑,“还真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啊?你没那么迂吧?”

韩晓摇了摇头,“在华盛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只是个工作嘛,好多人不都是这样过的?干着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喜不喜欢的工作,按月拿工资,攒钱还房贷…”

郭蓉蓉瞪着她,“谁不都是那样的?”

韩晓再度摇头,“如果我没有上过平台,大概我一辈子就那么过了——守着个还算不错的工作环境,干点累不着的工作,薪水还算不错,职称也熬上了,小日子也算过得心满意足。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回不去了。蓉蓉,我真的回不去了。让我再过那种死水似的日子,我真的受不了。

郭蓉蓉瞪圆了的一双眼睛里满是不解,“安安稳稳…不好?”

“怎么说呢?”韩晓把下马支在伏特加的脑门上,轻轻晃了晃脑袋,“实验室里没有了韩工,还可以有李工有王工,谁都可以,并不是非我不行的。但是在平台上,我有一个特定的岗位,那个岗位就只有我可以,别人不行。你明白吗?”

郭蓉蓉不明白。

韩晓于是笑了,“这种感觉,大概只有上过一线的人才能体会吧。那是…被工作需要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我也可以强大,我也可以去承担点什么。就好象那是我种的花,它时刻在召唤我,只能由我去费心把它养大。我浇水施肥,我的每一滴心血都可以看到实实在在的结果…”

郭蓉蓉还是不懂,但是这一刻的韩晓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彩,将她那张略显平淡的脸都映衬得格外动人。

郭蓉蓉觉得这一刻的韩晓真的是…很漂亮。

韩晓说的这些话,只是原因之一。

另外的一个原因,是此刻的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可以让她好好养养心里的伤。

在这个城市,甚至在她的家里,那个人都留下了太多存在过的痕迹。让她一边看着这些痕迹一边忘记他,韩晓做不到。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坚强。

每个人都相信忙碌的工作是可以疗伤的,韩晓也相信。于是,她希望当她在平台上过满二十八天之后,她能变成一个新的人。

一个又重新活过来了的韩晓。

直升机再一次带着她离开了陆地。

头顶是天空澄澈的蓝,脚下是海水深邃的蓝。灿烂的阳光宛如透明的织线,将两种蓝色细细密密地交织在了一起,无边无际,空空荡荡。

这是韩晓已经看熟了的景色,即使闭着眼也清清楚楚地映在脑海里,甚至比用眼睛看到的还要清晰。这景色本身就充满了无形的力量,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里,让她在远离尘嚣的地方,反而感觉更踏实。

韩晓眺望着舷窗外一片无声的蓝色,心静如水。

有些东西已经移进了自己的心底,对于陆地,她反而没有了那么多的牵挂。

视线的远处,平台的轮廓淋浴在秋天的阳光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韩晓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

这是世界上最值得停留的地方,最值得付出的地方,像没有硝烟的战场,却远比战场来得美好——这美好足以支撑她度过今后的每一天。

不退缩,不软弱。

平台上除了孟效和胡同,还多了两张新面孔。女孩叫苏锦,男孩叫徐东,都是刘东坡新招来的助工。他们培训的时候韩晓正在愉园养伤,所以之前一直没有见过。不过,他们在平台上已经闷了这么多天,韩晓的到来,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打破平静水面的那一粒受欢迎的小石子。

技监科的新人旧人一起在食堂聚会,吃了一顿不要钱的晚餐之后,韩晓就和苏锦一人抱着两罐酸奶回寝室了。一路上听着苏锦眉飞色舞地跟她讲前几天胡同和孟郊的钓鱼比赛,恍然间,韩晓竟有种回到了学生时代,重新开始住校的错觉。

苏锦是个挺单纯的孩子,话也多。早知道韩晓要上来,苏锦特意提前跑回寝室帮她整理好了床铺,等回到寝室,又兴冲冲地跟着她一起收拾行李。还没等到熄灯时间,两人个已经熟到开始互相介绍自己的业余爱好了。

“博美犬啊,”苏锦看她手机里伏特加的照片,两只眼睛直冒光,“太可爱了…”

“叫伏特加,”韩晓叹了口气,“寄养在我朋友家里了。不知道它现在肯不肯吃饭…它的嘴刁着呢。”

苏锦一张一张地翻着看,不时发出几声尖叫。看完了,又跟着叹气,“我原来也养狗狗的,刚工作那段时间很忙,一有时间还得跟着男朋友出去看房子。结果没人陪它,它自己不乘积餐哪里去了…”说着说着,就有点难过的样子。

韩晓连忙岔开了话题,“看房子?准备结婚吗?”

苏锦点了点头,拿出男朋友的照片给她看,“T市的房价涨得太厉害,新的买不起,我们打算买个旧的。也不要太大…”

韩晓笑了。

苏锦憧憬了一会儿,又耷拉着脸说:“不过好房子可是真好。你知道浅水湾吗?”

韩晓心头猛地一跳。

尽管从来没去看过,但是…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呢?邢原给她的那笔遣散费了,就包括在那里的一处房产。浅水湾,浅水湾,这名字起得还真是富有寓意。韩晓在黑暗中自嘲地笑——水浅的港湾,当然是停不了船的…

“我特意去看过。一进去跟森林公园似的,家家房前有花园,房后有泳池,一个车库比咱们好几个寝室大…”苏锦说着说着,又开始叹气,“真是好漂亮,好漂亮…”

这个话题引起的联想并不那么令人欢迎。韩晓翻了个身,含糊地说:“那就好好工作,好好挣钱吧。”

苏锦后面又说了什么,韩晓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在这个远离陆地的地方,在这个星光无比灿烂的夜晚,有些一直避免去想的东西经由别人的提醒之后,忽然呈现出一种失控的苗头,涨潮似的一点点袭上了心头…

四面八方都是浪潮的呼啸,无边无际,空旷得令人感到不安。他们的脚下是海,头顶是天,小小的一方平台仿佛存在于一个空间扭曲的夹缝里,距离真实的生活不可思议地遥远。

韩晓一直以为,只有当她真正地置身于尘世外,才可以客观地看待陆地上发生的所有纠葛,才可以真正地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迅速治愈自己。

可是,当她真的躺在这远离人烟的万里碧波之上时,才无比失望地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分离出她所期望的哲人般的旁观者心态来。

她还是原来的那个韩晓——她没有办法剥茧抽丝般地理顺自己心头郁结的心事,她还是没有办法对邢原的所作所为感到释然。没有当面说过“再见”两个字,这整件事…这一场意义不明的恋爱就仿佛还没有真正地结束——尽管它实际上已经结束了,但是用一笔财产来作为结束的方式,仍然让人感到不甘心。

虽然没有一个明明白白的开始,但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韩晓仍然希望会有一个明明白白的结束。

可是…这样的执著又有什么意义呢?

苏锦和徐东都是第一次上平台,虽然两个人专业对口,也多少都有一些工作经验,但是独立带岗的能力还是差了一点火候。于是胡同将苏锦分到了孟郊那一组,现场的两组,一组是胡同,一组是韩晓带徐东。

徐东是个手脚麻利的孩子,问得勤,韩晓也乐于教他。一来二去,韩晓就升级成了徐东口中的“我师傅”。

苏锦对此颇有不满,回到寝室就拉着韩晓的袖子发飙,“要收徒弟也得先收我啊,咱好歹也是近水楼台啊。我昨天回来还帮你带酸奶了…”

“你当我是谁啊?”韩晓大笑,“我还收徒弟?徐子就是顺嘴那么一叫。你好好跟孟工学吧,他的资历可比我老得多了。”

苏锦不依不饶,“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跟着你——都没人喊你‘丫头’。我也想有一天在平台上人人喊我‘小苏工’,而不是‘小丫头’…”

韩晓喷笑,“小苏…工…”

苏锦愣了一会儿,绷不住也跟着笑,“我这倒霉的姓,叫起来怎么这么难听啊…”

话虽如此,转天一早的例行班会上,苏锦到底还是磨着胡同把徐东派给了孟郊打下手,自己跟着韩晓兴致勃勃地跑现场了。

这一跑,就跑成了习惯。直到二十八天期满,海工技监科的技术员们返回地面短暂休息之后,又杀回平台上做二期联校,苏锦还是坚持跟韩晓分在同一组。尤其在徐东面前的时候,她更是张口闭口“我师傅”,说的时候还不忘了挑起一根大拇指,小样儿嚣张得让人发笑。

三十八 有没有关系我说了算

尽管有人说过她是“超大号的傻大姐”,但是跟徐东、苏锦比起来,再大号的傻大姐也知道自己老了。

青春年少时那种浮躁的、单纯快乐的心情,是再也不会有了。

胡同夸她越来越踏实,其实他不知道,韩晓只是不愿想以前,也不敢想以前——想以前会心痛,想以后会迷惘。所以,她只剩下了“现在”。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全心全意地活好每一个“今天”罢了。

技术领域是一个很现实的地方,只有有能力的人都会被人高看一头——权力都不一定有这么好使。于是在苏锦的眼里,韩晓很快就由“师傅”升级为“偶像”了。为了表达自己对偶像的关心,苏锦开始热心地张罗韩晓的终身大事。

“我男朋友有个师兄,超帅的!”苏锦打开笔记本里的文件夹给她看照片,“喏,就是站在后排的这个。搞软件开发的,有房子有车…”

照片上的的确是个挺精神的男人。

“而且不吸烟不喝酒,”苏锦继续舌绽莲花,“还会做饭。怎么样,等这次下了平台,跟我去相个亲吧?”

韩晓认真地考虑了两三分钟,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可以。”

尽管答应得郑重其事,然而下了平台之后,韩晓还是爽约了。她连行李都没顾上领,就打车直奔妇幼医院——有些事,并不是她房间回避就不会发生的。

韩晓望着医院门口斗大的金字,心酸地想:为什么命运总是跟我开这么不负责任的玩笑?

为什么它总好像是…我的后妈?

在韩晓的印象中,医院的走廊永远都是菜市场般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挂号要排队,看诊要排队,交费要排队,取化验结果还是要排队…

排队本身不可怕,但是心头猫抓似的焦躁令人无法忍受。

心里已经或明或暗地有了答案,但距离真正的答案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韩晓还是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剧烈的心跳。

消毒药水的味道令人窒息,过度的紧张令人喉咙发紧…韩晓的指尖变得冰凉,即使用力地交握在一起,也还是不能变得温热起来。

“韩晓,韩晓!”化验室的窗口探出一个护士的头,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韩晓慌慌张张地走过去,接过了自己的化验单。

心跳得太厉害,连带着她的视线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大夫的字又写得鬼画符一样,韩晓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有那个红色的印章能勉强看得出来是“阳性”两个字。

阳性——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妇科诊室里,一对小夫妻兴高采烈地跟大夫道谢。大夫也笑眯眯地叮嘱他们:“多吃点好吃的,注意休息…”

韩晓蓦地眼眶发热。

大夫从韩晓手里接过化验单看了看,头也不抬地问韩晓:“阳性,怀孕了。要不要?”

韩晓的指尖不易觉察地抖了抖,“不要。”

大夫刷刷地开了一张单子,顺着桌面推了过来,“去交费,然后到手术室排号。”

韩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楼。

她其实什么都没想,但脑子里就是跟扣了一盆糨糊似的,什么东西都紧紧地粘在了一起,胀得生疼。

缴费窗口还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伍,看不出一丝向前移动的痕迹。韩晓把单子顺手塞进外衣口袋里,到医院门口的快餐店买了一杯冰可乐,再回来找了处椅子,坐下来发呆。

天冷,她也一向怕冷,所以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天气里喝过冰饮料。但现在她的五脏六腑都像着了火似的,冰可乐灌下去,反而咝咝直冒白烟,这才觉得自己压根就不是渴了。至于到底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韩晓说不好自己到底还在磨蹭什么。还在平台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模模糊糊地想过了,如果真的是…的话,她一定要去做掉。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勇敢到可以带着个私生子,优哉游哉地过完下半辈子…真要那样,爹妈估计会被自己气死。至于工作,在这个严谨的领域里,一个私生活如此离谱的人,想要博得别人的尊重该付出怎样的辛苦?别人会拿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如果每一声“韩工”的称谓里都暗藏着讥讽,她又如何能够在自己喜爱的岗位上坚守下去?

她该如何养这个孩子?

她该如何教育这个孩子?

韩晓垂着眼把空杯子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

她想:有些东西就好像这个饮料杯,用完了就要扔掉。空杯子就是空杯子,就算不舍得扔掉,里面的东西也早就空了…她曾经为了年少时情窦初开的懵懂付出了整整十年的光阴,她不想再因为一时的冲动,而付出自己的后半辈子…

人傻一次是可以的,但是不能一直傻,更不能一傻就是一辈子。

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坚强,她承担不了一声“要”所带来的种种后果。

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向前移动了不到两米,电话响了。拿起来一看,竟然是白安妮。

“韩晓,你在听吗?”信号不好,周围又跟菜市场似的,白安妮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清楚,“一直联系不到你,你的电话…”

“我一直在平台上。”韩晓连忙解释,“平台上没有手机信号。你还好吧?”说完这句话,才想起白安妮回去的时候说过已经怀孕了。

一点点的苦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心底翻腾起来。

“还好,慕尼黑这边…”白安妮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的,韩晓只能“我猜我猜出我猜猜猜”——慕尼黑风景好,空气好,适合孕妇休养?

“我跟你说…邢原…”

韩晓不安地向前挪动了几步。

“邢原…”白安妮的声音撞了过来,下一秒又飘远了,“…结婚了…”

韩晓的心猛然一跳,又无力地沉了下去,“这样啊…”

“…好了,不说了,”白安妮的声音又变得清楚了,“等我们下个月回去,咱们再取吧。”

韩晓木然点头,“好。”

挂了电话,韩晓抬头望着长龙似的队伍,觉得自己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挺不到躺上手术台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