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精疲力竭的去摸桌子上的水杯,不想手一滑,玻璃杯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那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怪物猎人的水杯。
她蹲下来,沉默的捡起碎片,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找点事情做做,于是任意开始给游戏杂志写攻略,她机械麻木的把那些最新游戏一遍一遍的玩,玩到根本不需要头脑反应,玩到累了,倒头就睡。
那天她在店里二周目生化危机的时候,有人进来了,她正玩的投入,那个人也不喊她,似乎在看游戏碟,又似乎在看她玩游戏。
最终章一气呵成打完,她抬起头来,看见眼熟的脸庞,正是那天雪夜里来店里的客人,她放下手柄问道:“您要什么?”
他怔怔的看着屏幕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礼貌的笑笑:“能不能给我拿几款游戏?”
正版游戏光盘少说二百,多则五百,他居然一口气拿了十来张,她忍不住提醒道:“这些游戏,网上都可以下的。”
他笑笑,掏出钱包,递上一张信用卡,似乎并不改变主意:“恩。”
他笑起来嘴角微微的上翘,酒窝隐隐的浮现在脸上,让人感到舒心,就像是冬日里的暖阳。任意把袋子递给他,牛皮纸袋是上她画的猫脸LOGO,还有一行字“あなたに会った楽しい”,他看到不禁的问道:“谁画的?”
“我画的。”
“见到你的快乐。”
任意笑着点点头。
“谢谢。”他转身走出了店门,她把剩下空白的牛皮纸袋拿起来,一笔一画写下来。
忽然她又有点想哭了。

任意原来以为把一个人从生命中剥离很难,可是奇怪的是她变得很容易适应这种孤独,冬天似乎要过去了,气温慢慢的爬升,有时候她会不经意的看见街边花坛里的叶子抽出了新芽,于是她给WII换了主板,换了电源,可是以前游戏的存档都成了泡影。
就像是季舒云,再美丽的泡泡,都有被戳破的时候。
她是真的不知道季舒云什么时候结婚的,只是她不想看见都不行。

那天婚车从城西一直跟到城东,三十辆一模一样的奔驰,车牌号都是从小到大,主干道上交警封路,她站在红绿灯前面,第一辆车的牌号闪到她的眼里。
婚礼在全城最豪华私密的会所举行,灰色的围墙里种着茂密的树木,任意知道这个地方,她记得大片茵茵的草地后是透明的落地窗,藤制的椅子,她喜欢坐在靠角落的位置等他,那时候还是初春时间,窗台边有落叶和凋谢的花瓣飘落。那花朵是金黄色的,花瓣细碎,带着清香,一落就是大片,好像暴雨一般。
而今天她只是站在那边静静的看着。
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任意吓了一跳,她转头一看:“你?”
他问她:“你怎么不进去?”
任意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我只是,来看看,我这种人,小市民,没见过世面,爱凑热闹,我,我不是记者啊,我只是打酱油的。”
她脸红通通的,这样的尴尬叫她快要哭出来了。
她转身就要走,他却把她拉住:“我叫简玉筕。”
任意说:“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他轻轻的放开她的手,笑起来:“我也要走了,你们店今天开门吗?我想买游戏。”

回去的时候他问她:“你最喜欢什么游戏?”
“超级马里奥。”她回答的不假思索。
他倒是有些意外,悄悄的放慢了车速,她歪着脸看路边的景致,她的眼神漫不经心,好像周围的一切景致都入不了她的眼,这样飘忽的让他捉摸不定。
“为什么?”
“他为了公主,上天堂入地狱什么都能做,即使他是个水管工。”
她就再也没说话,温柔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暖的让她睡了过去,她的头发缠绕在脖子上,他忍不住轻轻的拨了开去,她的脸颊被太阳晒得暖暖的,云朵一样温柔。

从那以后简玉筕经常来电玩店,有时候就是看任意打游戏,有时候他也会把掌机带来,电玩店后面有一家甜品咖啡店,他帮她买一份焦糖椰子,一杯焦糖玛琪朵,有时候她会请他薯条甜甜圈,他们俩能沉默的坐一下午,就这么自顾自己的游戏。
有时候她半夜也会接到他的电话,无非只是游戏的问题。
任意想,简玉筕这样的人,看上去也不像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但是偏偏清闲到有大把的时间来玩游戏,疑惑之余她才发现除了他的名字,她一无所知。
可是他不说,她为什么要那么好奇呢。

六月的时候,城市的阳光开始明晃晃的刺眼,天气开始炎热而持续,街道的树阴里开始传出知了绵长的叫声。
她也渐渐的有了夏日的倦意,中午的时候,若是坐在椅子上,便会立刻昏昏欲睡。
那天中午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她好像梦见季舒云,她坐在他家的地板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打游戏的时候,他忽然恼了,拿起手柄狠狠的砸向WII。
她被吓醒了,简玉筕似乎也被惊了一下:“怎么了?”
她一抹额头上,都是冰凉的潮湿,她老实的回答:“梦见主机被砸坏了。”
他的眼眸转瞬明亮如流光,连声音都染着笑意,像是甜点店里刚烘焙出来的焦糖椰子,绵软香甜,他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再买一台就好了。”
她下意识的说道:“恩,再买一台就好了。”
她脖颈后面一片濡湿,丝丝缕缕的头发缠绕其上,她刚想把头发撩起,另一只手悬在空中,离她的后颈只差毫厘,她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他垂下手,眼眸里灰黑一片,看不清楚情绪,他低声说:“对不起。”
任意认真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从那天开始,他就很少来电玩店。
远方的父母不知道为什么开始频繁的关注她的终身大事,忙着拜托各种关系给她介绍对象,她也不拒绝,相亲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她只是低眉顺目的坐着,让对方被动而难堪。

最近的一次相亲,似乎是个富二代,地点定在那豪华私密的会所里。
她顺从的回答着各种烂熟的问题,然后小口嚼着已经吃不出味道的鱼子酱,富二代还在洋洋洒洒的说着自己的各种绯闻轶事,她时不时抬起头看窗外飘落的金黄色花瓣。
恍然一年。
这顿饭终于吃完,富二代总结道:“你别以为我看上你了啊?我是被家里逼的才来的,我这种如风一样恣意的男子,是不会为任何女人停留的。”
任意看着富二代严肃紧张而稚嫩的脸,噗哧笑出来:“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的。”
她其实很少笑,她总觉得自己从出生开始,对任何事情都有些漠不关心的淡然,她很少大怒,很少欢喜,很少痛哭,很少强烈的去爱恨一个人。
在简玉筕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笑过这么真切。
而她笑起来,日月失辉,绚丽夺目几乎让人真不开眼睛,忽而一阵狂风,窗外的金色花瓣如潮水一样,被她的笑颜轻轻的荡漾成温柔的涟漪。

她没想到在这里碰见简玉筕。
富二代把车停在她身边,不耐烦的催促她:“快点,我还要去赌钱呢。”
任意刚想把车门拉开,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转头一看,是简玉筕。
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富二代探出个脑袋:“喂,走不走啊?不走我走了啊?”
简玉筕淡淡看了富二代一眼:“你先走吧。”
富二代一踩油门就跑出去好远,改装车的马达声震的任意耳朵一阵发麻,他问她:“朋友?”
任意实话实说:“相亲。”
他站在她面前,她在女孩子中身高已经算翘楚,他其实比她高不了太多,但是她仍然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他却说:“你有超级马里奥银河2的光盘吗?”

她的家不大,简简单单的布置,卧室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走在云朵上,电视机前有三台家用机,电源线缠绕在一起。
屋子里有股柠檬的香味,淡淡的弥散在空气中。
她把电视打开,屏幕上游戏正在暂停,她说:“我把这一章打完存档了再给你。”
她就坐在地毯上,缩着脚,靠在床沿,专注的看着屏幕。
这一章不长,对她这样的高手来说很容易,眼前的小人,在天空中恣意的飞翔,然后撞掉墙壁上的蘑菇,取得金钱,挡住乌龟,躲过火球,占领城堡,然后把旗杆高高的拉下,可是公主还在万尺天堂上。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拯救公主,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等到拯救她的人。
突然的她的眼睛有些润湿。

窗外的阳光照过来,她的手轻轻的放下来,她说:“好了。”
她起身想去把盘退出来,他忽然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很热,热的像是火在烧,手指缝里都是冰冷的汗,沿着她裸露的皮肤蔓延直上,她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
她的头发,被这团火燎起的汗水浸湿,像是一缕缕杂乱的水草一样缠绕在他的手心里,她微微一动,疼的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任意不知道这算不算就是跟简玉筕谈恋爱了,她甚至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工作,有什么样的家庭,有过怎样的过去。
她忽然不太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他这个人。
他大多数是沉默而安静的,他似乎变得不那么的对游戏着迷,而是很喜欢看书,她在店里通关的时候,他看那些对她来说有着陌生的字母的书。
他身上有种安静的味道,让她贪婪的汲取,好像匆匆的时间在他的身上,变得无力而虚无。
夕阳照在他身上,流年也静止。
她忽然放下手柄,从后面把他抱住,他抬起眼,把书放在膝盖上,问道:“怎么了?”
她回答的似是而非:“没什么。”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的走着,她的心,也滴滴答答的数着。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季舒云找到她,约她见面。
约在会馆的茶座里,炭火小炉子,煮着茶水,屋外是大片的竹林,似乎还有淙淙的溪流声音。
他给她沏了茉莉花茶,她安静的小口嘬着。
他把茶壶放下来,定神看着她:“不要跟简玉筕在一起。”
那口滚烫的茶水,冲向她的喉咙,她放下茶杯,问道:“为什么?”
季舒云淡淡的说:“我不允许。”
任意差点要笑出来:“神经病。”
“他是简玉凝的弟弟。”
任意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
“简玉凝是我妻子。”
她把茶杯端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她把茶杯放下,凝重的看着他,肯定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竹林里沙沙的声音传来,不知怎么的听上去尖锐刺耳,忽然天色大暗,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态。
她似乎在郑重其事的发誓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了不会打扰你的生活的,可是我真的想跟他在一起。”
一声闷雷的声音暗哑的传来,混沌的雷声在天空中翻滚,压抑的无法爆炸。
季舒云却苦笑起来:“傻姑娘,你不知道吗?他也可能不会娶你。”
噼哩啪啦的雨水骤然的跌落,无数的水痕从玻璃窗上降下来,周而复始。

任意好像很久没有生病了。
似乎一会在冰冷的地窖,一会在炙热的火焰里,她神志都有些模糊了,她觉得很累,眼皮有如铅重,怎么睡也醒不了。
迷迷糊糊的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觉得好像是季舒云,也好像是简玉筕。
她忽然想起了高中时候暗恋的那个男孩子,清俊雅逸,那时候他的绯闻对象是同校的校花,他坐在她的后面,别人问起的时候,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后来她亲眼看见他和校花亲密的走在路上。
别人说,这才叫般配,无论容貌家庭学习能力,别的女孩子都是痴心妄想。
大抵别的女孩子,长到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早已戒了心目中完美塑造的毒瘾,只有她到现在还在痴心妄想。
她有什么资本,她都觉得自己可怜到可笑。

她肺炎,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才被批准回家静养。
简玉筕开车来接她,她一句话都没说,简玉筕只是当她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懒得开口,便不再多问。
她回到家,卧室里的床单被褥都洗干净了,晾在阳台上。
他说:“你发烧的时候,被子床单都汗湿了。”
他说:“你好好养病,这两天不能玩游戏。”
他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她坐在床上茫然的摇摇头。
简玉筕坐下来问道:“怎么了?”
她还是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任天堂的3DS出了,想不想要?”
她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些神采,她张了张嘴艰难的问道:“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我?”
他迟疑的点点头。
她的眸子忽然就亮了起来,仿佛被他的话亮点了光芒,幽幽的,深深的,看进他的眸子里,她一字一顿的问道:“那你能不能娶我?”

他沉默的几秒钟对她来说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只是她眼睛里的亮光慢慢的黯淡了下去,如死灰一般平静到可怕。
她说:“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他张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他伸出的手似乎要把她箍到怀里去,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劲,一下子打了过去,然后她的指甲在他的脸上划上了重重的痕迹。
任意歇斯底里的喊道:“滚!”
而简玉筕平静的看着她,轻轻的关上门走了。
她崩溃到失声痛哭。

有些时候,任意会在工作的时候开会小差,全亚洲最高的大楼,位于第八十层的公司,翻译界的翘楚,她如今稳稳当当的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也有秘书给她端茶倒水复印订机票。
她觉得自己终究是妥协的,也是无法妥协的。
她如今也能穿着高跟鞋稳稳当当站在会议席上三个小时纹风不动,也能把部门里勾心斗角的下属安抚的妥妥贴贴,也能在闲暇之余来一局超级马里奥。
她集齐了任天堂的所有游戏,她时刻关注着最新的发售情况。
八十层的高楼,没有树叶草地泥土的清新香味,却有咖啡红茶甜点的甜馨气息。
就像是当年与之季舒云和简玉筕,一个她太过于依赖,依赖到她连这个社会都不想涉世,一个她过于决断,她若是有今天这样的光芒,她怎么会没有争夺站在他身边位置的勇气。
很多道理,她后知后觉才能明白。
但是她却真的不后悔,她明白,自己和世界大多数女人一样,憧憬向往依赖一段稳定的关系,她索要的不过是一桩名正言顺的婚姻。
即使现在无人能承诺,她倒也觉得比无望的等待强的多。

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简玉筕,倒是见过季舒云几面。
因为相见太过匆匆,所以不知不觉的在记忆中慢慢的淡忘。
直到简玉凝来找她,她风轻云淡的笑道说:“不知道季太太有什么事情?”
传说中的简玉凝倒是意外的平和,她从包里取出一把钥匙,郑重的放在茶几上。
她不解。
简玉凝看着她,凝重的说道:“我弟弟,简玉筕,一年前去世了。”
似乎大楼外面有直升机飞过,嘟嘟的声音,让她听的不甚真切,她恍恍惚惚的问道,“什么?”
简玉凝又重复了一遍,补充道:“这是他留给我他家的钥匙,他让我在他走后一年后交给你,他得的是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是绝症,所以他无法承诺你任何未来的事情。”
她似乎已经傻了,怔怔的看着钥匙。
简玉凝站起来,微微的低下头:“我先告辞了。”
她的窗户放了一盆花,养了许久,花期将落的时候,金黄色的花瓣飘落满地,她后来才明白,原来是云实,那天送花的花匠把盆栽抬进来的时候,已经有几枝开得早的,艳丽的黄色,隐隐剔透,风吹花枝摇曳,她才明白自己有多想他。
春风卷着晨间的湿气吹了过来,几瓣金黄落在茶几上,她用手一抹脸上,都是氤氲的湿气。

他的房子很大,很干净,很整洁,也很安静。
她小心翼翼的打开他的卧室,空荡荡的房间,只是电视机安安静静的挂在墙壁上,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从掌机到家用机,排在地上,似乎还在等主人的归来。
WII上有她随手画的卡通图,他的字迹在那只猫的旁边。
“我无法献给你最美满的以后,因为我资质不够,还未拼命已经失手。”

于是她的眼泪,无声的跌落到任天堂上,她终于可以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