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回竟然找到粤东平南王府去,甚至当着平南王和陆震的面对薛纷纷动手,简直愚蠢冲动至极。且不说她是受了何种刺激,但凭企图伤害薛纷纷一点,便让人无可忍受。

那信里最后其实还有一句话。

“陆姑娘如此,傅将军也应自重,事不过三。”

虽说得不甚明白,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要透过纸张传递出来。这人是想表达若仍旧如此便不会善罢甘休。如此极近隐忍的话,傅容头一个想到的人便是…

薛锦意。

他肃容,暂时搁下手头工作,向下吩咐道:“查明陆震家底,连同他在朝为官的这些年与各处的走动,另外陆家长女陆井沛在粤东王府的具体情况也一并汇报了。”

说罢见杨书勤准备下去,便把人叫住又补充了句:“所有事情不遗巨细,条分缕析地呈递给我,不必手下留情。”

杨书勤怔了怔,鲜少见到大将军有将人逼至绝路的时候。

傅容的胸襟一直如同他的名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是没脾气,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像眼下这样盛怒的情况委实罕见,可见他口中的陆井沛是何等过分。

原先杨书勤对她有所耳闻,一直抱着观看好戏的态度端看将军如何收场,未料想这女人是何等的能耐,竟然能寻到别人家去闹事,也算是陆震教出了一个好女儿。

*

陆震为官不廉是事实,只不过缺少确凿的证据。

事后一查果真漏洞颇多,稍微查出一点端倪便能顺藤摸瓜,牵一发而动全身,背后的娄子捅了不少。杨书勤将那本关系陆家生死的走动册子交到傅容手上时,并说了一件事:“上回在薛家,因着陆井沛动手对夫人无礼,陆震气得不轻,当场便昏了过去,醒来已罹患中风,偏瘫在床不能走动,早几日被撤去官职,如今正在苏州府颐养天年。”

傅容接过翻了翻,随手扔在桌案上朝他睨去,“杨副将怎么看?”

“属下不敢妄加议论,不过既然陆震已经落得如此下场,再落井下石反而画蛇添足,不如将这簿子收起,届时或许能派上大用场。”他一板一眼恭谦道。

闻言傅容点点头,向后倒在椅背上懒怠地靠着,伸展了双腿徐徐道:“不错,我也正有此意。”

杨书勤瞅了眼桌上,“那这东西是…”

傅容摆摆手,“拿下去收着,继续监看陆家。若是陆井沛再有任何动作,随时阻拦,不必客气。”

杨书勤应了一声退下,临到营帐门口又拐回来,呈递上笔墨在他面前铺展开,嘿嘿一笑,“将军不是要给夫人写信?已经过去许多天了,总不能让人等急了。”

傅容一笑,意味不明,“杨副将倒是对我夫人十分上心。”

杨书勤忙摇头,“哪敢哪敢,属下怎敢打夫人主意。”

话越说越没谱儿,傅容本就不悦,这时哪有心思听他油嘴滑舌,端正神色道了声出去。

杨书勤自讨了没趣,悻悻然退下。

帐中便只余傅容一人,桌上铺设宣纸,五峰紫砂笔架上搁着紫毫笔。他提笔蘸了蘸墨汁,思量片刻便动手,笔迹径直苍劲,透着几分洒脱之气。

“近日一事为夫已听说,委屈夫人受惊。此事是我疏忽导致,夫人心中有气,待我回去之后任凭处置。我已查明前后缘由,陆家如何全权交由我料理,纷纷不必为此劳心费神,只需养好身子等待小豆花降生便可。”

到此停笔,闭眼便是薛纷纷一颦一笑浮现脑海,杏眸含嗔,娇娇俏俏。

是以直起身又在最后添了一笔,“为夫很挂念小豆花和他娘亲。”

事后封好信封寄出,边关行走不便利,几乎一个月后才收到粤东来的回信。

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字。

“哦。”

这回总算是肯写字了,可惜却让傅容恨得牙痒痒,好气又好笑。

翻到背后一看竟然还有一行字,“可是小豆花的娘亲不挂念你。”

真是个别扭的小姑娘。

傅容饶是心头有千万绪,此刻两人相隔千里也莫可奈何,只能盼着早日回去见她一面。

然而情况并不乐观,半月前大越军队与乌塔交战,乌塔实力与两年前截然不同,作战手段井然有序,难以突破。两方实力相当,僵持不下,再打下去非但没有结果,反而浪费兵力,是以双方协调各退兵十里安营。

如若局势仍旧没有突破,要打败乌塔这族便成了拉锯战,短期内无法攻破。

他匆匆写下几句话封装信封,唤人拿了下去,复又埋首于军务中。

*

立秋之后天气便益发地冷了,连绵雨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温度骤然降低,些许抗不得冻的甚至已经捧起手炉来,譬如薛纷纷。此刻她无比的庆幸是身在粤东而不是永安城,粤东如此,更别提永安该冷成什么模样。

她是最受不得冻的,每到冬天屋里便要升起好几个火炉,饶是如此仍旧冷得心口发疼,浑身哆嗦不已。她一受冻指甲盖儿都是紫的,莺时刚伺候她的时候不知情,有一回看见还以为是中得毒,吓得赶忙去通知平南王夫妇请大夫,后来才知是体质原因,与中毒无关。

薛纷纷正盖着云纹薄毯坐在短榻上,背倚着官绿缂丝引枕读傅容寄回来的信件。

她口中含着一颗乌梅将信件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抿起樱唇,牵出一抹浅淡笑意。

心上字迹略微匆忙,只简略地道了一句话,却胜过千言万语。

“夫人做不到的,为夫替你。”

此话能引申出多种含义,端看人如何理解。薛纷纷却是能全部领悟,将信纸重新折叠整齐收在床头桌几抽屉中。里面除了傅容寄的两封家书外,另外躺着一本崭新的绿封本子。

莺时在一旁酸溜溜地道:“小姐和将军可真有闲情逸致,千辛万苦地寄一封家书,各个惜字如金。一个回了哦,一个回了是,若是给那些个送家书的人知道非不气死。”

薛纷纷从抽屉中拿起本子斜她一眼,“怎么,你不服气?”

莺时夸张地道了声冤枉,“哪敢,人家只是钦羡小姐与将军伉俪情深罢了!”

“算你识相。”薛纷纷弯了弯眸子决定不跟她一般计较,让饭饭扶着坐在桌案上。

近来边关之事她略有耳闻,傅容这阵子大抵十分繁忙,从那一行字便能看出。是以薛纷纷不再写信扰他,合着又不是没事做,如今已将军四个月身孕,她小腹微微隆起,这才算是有了点真实感。

只不过孕吐反应仍旧不见好,无论吃什么一到子时必定得吐出来,唯一能入口的便是四季果脯的腌乌梅。

第73章 四喜豆腐

霜降至,草木俱枯,唯有池塘边芙蓉花凝了一层白霜。

秋意正浓,粤东地处偏南,不大能感知气候变化,薛纷纷只是在短衫外加了一件松花色大袖衫。按理说六个月身孕该相当明显了,可不知是薛纷纷身子太小巧的缘故,或是人各有异,大袖衫子一罩便几乎看不出来肚子。

这阵子府上有一喜事,便是大哥薛锦坤要迎娶何家姑娘何清晏为妻。

日子定在下月初六,正是个宜嫁娶的好时候,据闻届时何巡抚也会到场。这倒让薛纷纷好一阵唏嘘,不知大哥用了何种手段说服了何巡抚,竟然获得老顽固的首肯,再说何清晏是女儿身一事又该如何收场?

旁人都道何巡抚生了个通晓四书五经,知识渊博的儿子,又何曾想到少年郎本是女儿身?

只然而这些都不是薛纷纷该操心的问题,她只需安心养胎便是。自打薛纷纷不再呕吐后,饭饭越发地注意起她的饮食来,恨不得一天掰成十顿的进补,不出半个月便将薛纷纷前段时间掉的肉全养了回来。小脸蛋莹润细白,弯眉远黛,唇似樱桃,竟比那未出阁的姑娘还要娇嫩几分,让人看了难免不心驰神往。

只可惜娇人儿却一点不觉得好,她不喜吃猪蹄,饭饭却几乎每日都要煲虫草花猪脚汤,喝得人后来见着就想反胃。此后饭饭便变着花样地给她做膳食,一会儿三丝鲜虾羹,一会儿四喜豆腐搭配冬瓜粥,可算是没再让薛纷纷抵触。

她如今是平南王府最宝贵的人,事事都紧着她优先,让那些个下人一点也不敢怠慢。

平南王府的人重视,永安城将军府的人更是等不及了。

眼看着她孕期已经六个月,身子大抵调养得差不多,已经能够乘马车回去,便迫不及待地让人送来书信催促,道薛纷纷在娘家已经待了好些时日,又毕竟是傅家长孙,理应回去让傅家人照顾。条条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甚至沈景仪那张平和僵硬的脸几乎能透过纸张跃然浮于面前。

“我不想回去。”薛纷纷实言,将信封扔在一旁闷闷不乐,她近来情绪化得紧,动不动便要闹脾气耍小性子,大抵跟怀有身孕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回去便要面对沈氏,便觉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加之永安城天气较冷,她去了简直没法生存。“回去了老夫人肯定要我看账簿管库房,再陪着她吃斋念佛,说不定顺道给小豆花起个法号。哦还有,那便杜家的事尚未解决,万一他们得知此事来跟我抢孩子,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又没有爹爹撑腰,到时候孤立无援可怎么办?”

说罢夸张地长长一声叹息,连饭饭端来的桂圆红枣小米糊也没了胃口,拿着凤头瓷勺搅拌两下又放回去,末了又一声:“还是不想回去。”

她一个妇人大着肚子,长途跋涉回去粤东,马车得一个半月,水路时间虽短但薛纷纷晕船,好不容易孕吐症状消停了,她可不想再体会一次那滋味。

“那小姐就坐马车吧,路上走走停停权当游山玩水了。”莺时提议道,将个粉青釉碗复又端到她跟前,晌午她没吃几口便停箸了,早该饿了才是。

孔氏嘱咐过一定要十分注意小姐饮食,半点也怠慢不得,莺时本就对薛纷纷的事上心,打从两次出了陆井沛事情后,更是不敢有任何偏颇了。

薛纷纷就着她的手吃一口米糊,满口甜香,她委实是有几分饥饿,便没再推脱自发接过碗来捧着吃气来,一壁吃一壁不忘反驳:“那得多长时候,别到时候没到永安城,我先在马车上生下孩子了。”

话说得人哭笑不得,她就是这样爱顶嘴,常常说得人哑口无言。

“那小姐说该怎么办?”莺时无可奈何,矮身拿绢帕蘸去她嘴角汤汁,动作轻柔细心。

薛纷纷偏头想了想,眸清水润,盯着八卦窗外的白芙蓉忽而灵机一动,“大哥不是要成亲了?我身为妹妹怎么能缺席,再说也没多长时间,你便跟将军府回个信,说我下月再回去。”

莺时一想这理由简直无懈可击,她跟大少爷是嫡亲的兄妹,虽感情没多深厚,到底都是孔氏的亲生,于情于理都该留下。是以便没再多言,弯身退下去准备回信。

屋中沉寂下来,薛纷纷提笔在本子上写下最后一字,安安分分地喝起小米糊来。不多时门口传来橐橐脚步声,薛纷纷还以为莺时去而复返,抬头看了一眼脱口而出:“又回来做什么?”

话才出口便蓦地停住,原来来的不是莺时,而是一身宝蓝锦夹袍的薛锦意。

他听闻薛纷纷话后眉头一扬,做吃惊模样,“莫非我方才梦里来过一回?”

薛纷纷略有尴尬,放下瓷勺抿唇一笑,露出一口贝齿雪白细润,“六哥来个也不让人支会一声,害的我还以为是莺时呢。”

她已经喝了大半,剩下的叫饭饭收拾起来,那本册子也早已收在抽屉中,偌大桌案只剩下角落那张书信分外显眼。底下落款是永安城怀化大将军府邸,真是教人想不知道也难。

既然已经来信,信中说了什么便不难猜出,再看薛纷纷不太自在又隐忍不发的表情,基本确认无误。“是将军府的二老教你回去了?”

薛纷纷啪地一声将信封护在身下,可惜为时已晚,该看的仍旧被他看了去,该猜的也猜想得*不离十。她瘪瘪嘴松开手,托着肚子小心翼翼地坐回八仙椅上,“六哥知道了还问我?他们其实也不是想我,就是想看看孙子如何了。”

可不是呢,沈氏从头到尾没表现过对她的喜爱,倒是对她的肚子关心有加,时常来信询问小豆花情况。眼下见她没大碍了便连客套都不会,直来直往地道明来意,要薛纷纷途经四千里从粤东到永安,一点也不心疼。

薛锦意眸色渐次深沉,低眸觑了眼薛纷纷仍旧没心没肺地打瞌睡,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你便这般不放在心上?饶是你心中有千万不愿,这孩子始终姓傅,许多事情容不得你去置喙。”

他说的不错,有如醍醐灌顶,薛纷纷顿时清醒爽利不少,浑身通透。

想了想跟他实话道:“我方才让莺时去写回信了,打算以大哥的婚事做由头,再多留两天。横竖都是要走的,倒不如看着大哥成家再走,那老夫人不像是不通情达理的,想来不会拒绝。”

话毕抬眸一看薛锦意,便见他复杂神色一闪而过,旋即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弯着嘴角调笑道:“原来纷纷竟还记得有个大哥?这几日不见你跟他说话,还以为你二人出了矛盾,如今来看似乎是我多想了。”

这话简直说到薛纷纷的心坎儿里,连忙攀着他衣袂使他在一旁紫檀浮雕牡丹纹绣墩上坐下,“我确实不怎么想搭理大哥,不过是拿他做个幌子罢了。毕竟前些日子他亲自将陆井沛带回府上,委实让我心寒。”

怕薛锦意不知其中缘由,便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从苏州府到粤东,越说越愤慨激昂,恨不得连手带脚地笔画,虎虎生威。

约莫讲了有一刻钟,她几口喝下饭饭端上来的梨藕汁,酸酸甜甜很能解渴,“他说定是故意为了膈应我的,端等着看我和陆井沛的笑话。”

说罢心中似有千万感慨,摇了摇头道:“可惜大哥的心思一直难以捉摸,我不好追问,他又不同我解释,久而久之便成了疙瘩堵在心头,连喘气都不好受。”

谁想薛锦意听罢半响不语,旋即低笑了声剖析道:“若是我,想必也会如此做。”

这倒稀罕,薛纷纷偏头看去目露疑惑,坐等他如何解释。

“其一,她走投无路遇见大哥,左右算个认识的人,解救她不过举手之劳。其二,听你所言大哥本意只打算将她带来粤东,到平南王府上却是她自个儿要求的,更枉论留下住宿了。”言及此薛锦意微一顿,见薛纷纷盯着他听得认真,便不自觉好笑,“其三,与其让她一人在苏州府编排是非,不如在粤东将事情解决了,毕竟是自己的地盘,不必有那么多后顾之忧。”

最后一条他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得薛纷纷也禁不住扑哧一笑,不得不承认委实在理。

心境顿时开阔许多,毕竟大哥帮着外人进门,任谁都不能没有芥蒂。若是没有沈景仪忽然来信让她回去,她是连薛锦坤的婚宴都不打算参加的,最多便是露一面以身体不适告辞,省得越想越闹心。

第74章 世事难料

薛家嫡长子成亲的排场不喾于年初薛纷纷出嫁的时候,从苏州府将新娘子接到粤东足足花了十天时间,虽称不上十里红妆,但场面亦是颇为壮观。据闻彩舆停在平南王府跟前时,薛锦坤一身大红喜袍俊朗挺拔,惹得不少观望的姑娘动了春心,然而他眼中却只新娘子一人,牵过红绸另一端往府内走进。

薛纷纷在游思居没出去,外院必定少不了人,她目前状况实在不适合那般热闹场合,倒不如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待到外面宾客离席,告辞而去时才露面。

他们这儿有个规矩,家中若有人成亲,同辈只见可抛却平日礼数顾忌随意玩闹调笑,俗称为闹洞房。别看这些个官家少爷平素里清高博识,捉弄人的手段却一点儿也不少,不知打哪些风月场所学来的手段,薛纷纷到场时他们正将切好的香蕉片儿贴在薛锦坤脸上,薛锦坤本欲抵抗,但终究扛不住众人热情,被摁倒在床上。直到贴好了脸和脖子,再由蒙住眼睛的新娘子用嘴去寻找香蕉片儿,何清晏哪是能玩闹的人,窘得红了整张清秀小脸,真个含羞带怯,面色桃花。

薛纷纷停在门口不动了,直觉这画面怎么看怎么熟悉,偏头一想原来傅容也跟陆井沛做过。这竟然是闹洞房的行为…她抿唇不由自主地握了握窗棂,再后来还有夹弹珠、对诗比赛、点火柴等事宜,薛纷纷却没了继续看的心思,见没人注意这边便从落地罩下转身离去。

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百蝶穿花裙襕随着行走翻飞,身后莺时紧赶慢赶追上她,不知她缘何忽然变了脸色,“小姐怎么不过去了,您还没见见新娘子模样呢!”

薛纷纷被她唤得忽然醒神,脚步虽未停顿,却明显放慢了速度,略一思忖似乎忘了为何堵心。合着都是过去许久的事了,她再想只会徒增烦恼,泰半原因大抵是见旁人都出双入对,唯有她孤家寡人还怀着身孕,怎么想都比较委屈吧。

“前前后后都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少这一次也没什么。”薛纷纷转过游思居门口影壁,尚未进门便招呼丫鬟去呈递笔墨纸砚,心血来潮要给傅容写一封家书。

两人一前一后迈入菱花门,薛纷纷径直走向屋内桌案,从丫鬟手中接过羊毫笔蘸了蘸墨汁。想也不想地下笔快速写下一行字,命人封装好寄去西北边关,直到看着那丫鬟退出门才算消停,松了一口气坐回八仙椅上,略带疲惫地揉了揉双眼。

莺时极有眼色地端来热水伺候她洗脸,又换了身藕色罗衫,末了终究没忍住要问:“小姐给将军写了什么?”

薛纷纷已经躺进锦绸被子中,夜里秋意浓郁,她捧着手炉捂热了手脚,仰头狡黠一笑,“不告诉你。”

若是傅容看见,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芙蓉花开,夫人可缓缓归矣。”

*

按理说薛锦坤成亲后,薛纷纷便要依照约定回永安城。

只是她近来身子委实不稳定,一直以来都是薛锦意给她调养的体寒症和身孕状况。薛锦意得知后并不大赞同,据实以报,说她不能长时间长途跋涉,承受马车劳累,否则有可能导致小产。闻言薛纷纷自然不敢懈怠,请父亲出马与沈景仪商榷,果不其然沈氏虽有微词,但迫于平南王压力之下最终只得同意。

这可高兴坏了薛纷纷,既不用面对沈氏,又能在家中与亲人相伴,安心养胎,自然再好不过。

薛纷纷肚子已十分明显,偶尔还能感受到腹中生命的动弹,他一翻身一伸手的动作都让人无比惊喜,好似放大了千百倍呈递于眼前。只不过夜里薛纷纷却愈发地睡不好觉,将要临盆的折磨简直让人精神衰弱,食不下咽夜不能寝,偏偏傅容那里一丝音讯也无,怎能教人放下心来。

自打上回薛纷纷写信后已经过两个月,却一直没得到傅容回信。

起初还当他军务繁忙,可一连过去两个月,莫非连回封家书的时间都没有?

时值冬至,饶是粤东这地方也冷得寒颤,听闻永安城已经飘起大雪,连绵不绝下了三天,积雪足以没过鞋底。这样大的雪,不知该冷到何种程度,薛纷纷面对暖炉而坐,身上披着厚重的深青遍地金皮袄,身下垫着一层小毛毡,手脚两个暖炉置备仍旧冻得小脸发白。

莺时正坐在对面缝制小豆花的衣裳,算算日子他大约是元宵节出世,少不得小棉袄小棉裤之类。

薛纷纷拿过一件左右翻看,莺时手巧,缝制的小短袄颇为精致可爱,针脚缜密,可见其细心。她心里喜欢,嘴上却忍不住打击人,“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万一到时你做的这些衣裳穿不上怎么办?”

“小姐放心好了,我各做了两身,总会有用到的。”莺时抿唇一笑,在火光下映衬的脸红润美好,一如这个年纪姑娘该有的娇俏动人。

薛纷纷禁不住揩一把油,弯起月牙儿似的眸子:“莺时真是愈发地贤惠了,你比我大两岁,早该到了许人的年纪。若是好莺时看上了谁可千万别害羞,尽管找我给你做主。”

莺时嗔她一眼,继续手里动作,许久后才徐徐道。

“我只要一直跟着小姐便心满意足了。”

薛纷纷正欲继续拿她开玩笑,门外来了一名丫鬟通传,说是平南王在正堂请她前去。

平常他有话都直接在饭桌上说了,或是让丫鬟支会一声,鲜少有这样正式的时候。薛纷纷一阵纳闷,由影视搀着从榻上坐起,又在外面多添了件披风才去往正堂。

到时才知不止她一人,母亲孔知秋和大哥六哥都在,皆是一脸严肃模样。

气氛没来由地一片压抑,薛纷纷提步上前,挨个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心中琢磨最近似乎没犯什么错误,何至于大张旗鼓地将她叫来?

待在在一旁坐定后,薛谦与孔氏对视一眼,才低声艰涩道:“纷纷最近可有傅容消息?”

薛纷纷拿盖钟的手顿住,抬眸向主座望去,黛眉轻颦似乎已有所察觉,“我上回与他通信是在好几月前,最近并未联络过。”说罢停下观看几人表情,竟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心中忽地一坠,目露疑惑无措,“可是傅容出了何事?”

薛谦低声喟叹,“本不该这时候告诉你此事,然而又怕你听了外面传言,会更加胡思乱想,倒不如早些将实情告诉你。”

此言一出,便证实了薛纷纷心中所想,她顿时从云端坠落泥地,手脚冰冷,面无血色。

只听薛谦缓声道:“一个半月前西北一带连降大雪,足足下了七日有余,大雪封山,阻断了外界联系。恰逢那几日大越正与乌塔对战处于水深火热,听闻百川在上一战中负伤未愈,又赶上这等天气,对方地处优势,百川恐怕是凶多吉少。”

话至于此微一停顿,见薛纷纷定定地觑着这边,脸色苍白。虽于心不忍但又不得不跟她解说实情,“这些日子一直没能进入边关,至今也没得到确切消息,形势似乎不大乐观…”

话没说完便见薛纷纷摁着眉心,声音细若蚊呐,“爹爹不要说了。”

语毕正要起身,却觉眼前一阵晕眩,她阖起双目,身子一软往一旁倒去。

从头到尾红着眼眶的孔氏慌张站起,唤了声“我儿”便欲上前接住她,却被距离她最近的薛锦意捷足先登,扶稳倚靠在八仙椅中。

孔氏隐忍许久的泪水终于掉落,一壁抽噎哭泣一壁拍打薛谦责备道:“教你别告诉她,你偏不听!现在可好,我苦命的纷纷…”

薛谦又何尝愿意是这等结果,沉恸地叹了口气。

*

命人请来大夫后薛纷纷仍旧昏迷不醒,并且情况并不稳定,时而发冷又发热,并且伴随呓语,似乎被梦魇住了一般。

大夫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在一旁守候,以备随时突发情况。

到了傍晚时分薛纷纷醒是醒了,第一句话却是有气无力地,就近攀着孔氏的袖缘可怜兮兮道:“娘亲,我肚子疼…”

话一出口,满屋俱惊。

大夫查看后道是受了刺激,导致胎儿提前临盆,需得马上请稳婆来接生。

一时间平南王府乱作一团,不多时稳婆到来,是个四十来岁穿绰蓝对襟比甲的妇人。她将一干闲杂人等赶出屋外后,轻车熟路地走到床前看了看薛纷纷状况,慢慢拢起眉头,“妇人骨骼较小,又是第一胎,听说孩子并未足月,想来不会太容易。”

孔氏一手被薛纷纷牢牢地握着,一手举起袖子给她拭去额头水珠,“无论如何请您定要让母子二人平安,事后府上必定重金答谢!”

稳婆让人准备了热水和巾栉等物什,分开薛纷纷两腿以便婴孩顺利生产。

疼痛逐渐袭来,薛纷纷额头沁汗,简直要将牙龈咬出血来才,从未想过生孩子竟是这般痛苦。稳婆给她叠了绢帕咬在口中,并叮嘱要蓄养力气,待到孩子露头再一鼓作气。

然而薛纷纷哪能听到她说什么,浑身有如撕裂一般,脑海里却仍旧是傅容身影。

她在这受尽折磨,他却在边关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薛纷纷迟迟没能把孩子生下来,折腾了三四个时辰,直到了后半夜连半点力气也无,浑身虚汗,却让孔氏和屋外薛谦薛锦意等人愈发绝望。

“纷纷,别睡,快看看娘亲。”孔氏抚去她额上浸湿的头发,眼眶泛红,“再使把力气将孩子生下来,你总该让小豆花见见他娘亲是何模样。”

薛纷纷疲惫地睁了睁眼,“小豆花会觉得我好看吗?”

孔氏颔首,泪水顺着下颔滴在手背,“会的,天底下哪有嫌母亲丑的。”

薛纷纷瘪瘪嘴,极不高兴,“我才不丑。”

一直到翌日卯时,才有婴孩啼哭声从屋内传出,宛如黎明前第一抹光亮,划破了黑暗寂寥的夜空。

傅家长子平安降生,历时六个时辰,小名为小豆花,大名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