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说薛纷纷对杜氏出言不敬,其实在春华说了那句“杜夫人也喜欢吃鱼”后,薛纷纷不过回了句:“你当所有人都跟你家夫人一样呢!”
何况是情绪到了极点,才无法控制的脱口而出,并无恶意,没想到却因此被春华告了一状。
薛纷纷自然莫名,“我不过就事论事,何时又牵扯杜氏了?”
“你难道不是因她伺候过杜氏,才处处挑她的刺?”傅容反问。
薛纷纷只觉好笑,好端端的也被他激出怒意来,“我若是存心挑她刺,她如今便不会好端端地在那跪着了。”
这话似是触了他的逆鳞,便见他沉下脸冷声道:“荒唐!若是有一点不顺心便要罚人,恐怕整个将军府的人都要跪在这御雪庭前!”
薛纷纷抿唇,小脸倔强,“如果真这样,即便荒唐也要跪着。”
“我原先还觉得你懂事识大体,如今看来,却是骄纵蛮横!”傅容愤然起身,目光掠过她倨傲小脸,拂袖愤然出了正室。
目送大将军愤然离去的身影,莺时一脸担忧,“小姐,您方才怎么不把实情跟将军说呢?”
薛纷纷睨她,赌气道:“为什么要说?他有问我吗?”
莺时叹息,小姐这样好强,真不知是好是坏。
*
傅容出来时身旁没有带家仆,才从抄手游廊下来就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得重新往回走,然而转了一刻钟仍旧还在御雪庭里。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多大的人了,竟然还能被一个小丫头气糊涂。
好在御雪庭里布置简单,没有太多蜿蜒高深的格局,他又花了一刻钟终于出来。迎面便遇上一个青衣家仆,疾步走上前来,“将军,夫人请您去蕊心小筑走一遭。”
府里人都知道老夫人一心礼佛,蕊心小筑位置偏僻清幽,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当初薛纷纷便是走错了地方,误打误撞来了此处。
傅容到跟前时,沈景仪正在敲打木鱼,笃笃声不绝于耳,沉静平缓地撞入心底,使人心境趋于平和。这场景并不是第一次见,然而此刻脑海里却闪过薛纷纷的身影,然而一思及她方才倔强的模样,便让人又恨又气。
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沈夫人放下犍槌,睁开眼露出和蔼笑意,招呼他在身边坐下,“听下人说你今天没去军卫。”
桌上摆着着青花描金花鸟茶壶,傅容给两人各倒了杯茶,龙井浓郁茶香四溢。他将一杯送到沈景仪身前,语气平淡道:“母亲忘了,今日是雪霏忌日。”
沈景仪端茶的手顿了顿,“人老了,总是不记事…你方才去祠堂了?”
傅容颔首,“逗留了片刻,您找我何事?”
“倒不是什么大事。”沈景仪饮了一口茶,常年吃斋念佛的习性使她做什么都平静沉着,“你这几日都睡在何处?”
许是哪个下人又去她哪里嚼舌头了,傅容实话道:“睡的书房。”
只听沈景仪极浅地叹息一声,放下茶杯端详了他片刻,眉目之间尽是愁绪。想想也是,平时关系走动密切的几家夫人,哪个不是膝下儿孙满堂?唯她只一个儿子三十了,半点给她添孙子的趋势都没有…
活生生打了五年光棍,在边关成日跟群男人混在一堆,若不是皇上提起,恐怕自个儿永远不会意识到再娶一门亲…如今好不容易添了个娇娇悄悄的媳妇儿,排除她家里背景不说,沈景仪还是颇满意的。
没有办法,谁叫他从来不去谢氏房间,纳了妾室跟没纳一个样子。
唯有薛纷纷…沈景仪看得出来,傅容并不排斥与她相处,甚至称得上好感。虽然这门亲事结的不痛快,但两家既然已成亲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与其耿耿于怀,倒不如接受,何况薛纷纷这丫头,见多了委实讨人喜欢。
上回谢氏一事,她回去之后非但没有闹腾,还如往常一样逢五就去请安,从不提谢宝婵一事。不得不说这丫头教养极好,娇气归娇气,却又不失礼数,举手投足间都是端庄贵气,相比之下谢氏的小家子气便落了下风。
沈景仪怎么看,都觉得她跟儿子极配,生下来的孩子定然也差不到哪去。
如此一想,就更加心急起来…
然而她左盼右盼,就等着薛纷纷肚子里的好消息,谁想今日听了下人汇报,傅容竟然一次也没跟薛纷纷同床共寝过!
沈景仪满腔愁苦无处发泄,只好将他找来了,“你放着这么娇滴滴的媳妇不管,去睡那冰冷僵硬的书房,究竟怎么想的?”
不得不说,这半个月来的书房之夜,委实让傅容浑身酸疼,最糟糕的一次脖子竟然落枕了。那次去军卫看着底下想笑又憋着不敢笑的下属,傅容僵着脖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滚出去笑够了再回来。”
是以杨书勤果断捂着肚子出去了,震天笑声连绵不绝,毕竟能看到威武不凡的大将军如此窘迫的一幕,实属不易。
抽回思绪,傅容平淡陈述:“她太小。”
经过方才一事,傅容对这小丫头的印象恐怕还要再加一个,娇蛮任性。
然而太小确实是事实,她跟杨书勤家的丫头一般大,每次面对她,总会有种看待杨家女儿的错觉。生怕她下一句话就是“叔叔”,想必上回留下的阴影不小。
沈景仪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为了反驳傅容的话,睁眼说瞎话:“哪里小了?女孩儿家到了这个年龄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武英殿李大学士的小孙女儿去年不是也才及笄,嫁人不到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前天满月请还邀请我去了,我看人家夫妻俩不是相处的好好的?”
近来这类话听的着实多了,杨书勤每天一问“将军您今日和夫人睡了吗”也就算了,如今竟然连长辈也要说教…若是前者,傅容还能将人一脚踢出屋外。然而面前是生母长辈,他只得耐着性子将谈话继续进行:“若是我没记错,李大学士家的那对是在腹中便定下的亲事?”
沈景仪不吃这套,“是又如何,结局有何不同?”
她微微一顿,忽地思及两人方才对话,放缓声音道:“你莫不是还对杜氏…”
但见傅容脸上表情不变,眸色似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母亲是知道我对雪霏情感的,这会儿反倒糊涂了。”
“看来是我操之过急了。”沈景仪轻声喟叹,倒像被他一语点醒的模样。然而话锋一转不容拒绝道:“不过书房是断不能再睡了,今晚你必须睡回新房去。若是让下人传出闲话,不只是将军府,连皇上的颜面都过不去。”
说的也是,这婚事是皇上指的,长此以往此举委实不妥。
沈景仪挥了挥手,“回去吧,省得待会儿说多了你又嫌烦。今日军卫若是无事就别出去了,好好留在家里,到处走动走动。多大的人竟然在家里也能迷失路,说出去让人笑话。”
提起这个,傅容面露哂色,“母亲也多注意身子。”
待人走远,沈夫人又重新执起犍槌,却只敲了一声便停下,喟叹着摇了摇头。
然而沈景仪想不到的是,薛纷纷才在傅容那受了委屈,这会儿自然极不待见他,别说让他睡卧房了,连人都没让他见着。
傅容回到御雪庭,影壁后面恢复寂静,甚至安静得过了头。
春华不知被人安置到了何处,院里空无一人,与方才况味全然不同。平常只要她在,正室里便一派热闹景象,她跟四个丫鬟有说有笑,娇声软语在庭院里都能听到。而今却无半个人说话声音,傅容心怀疑惑,走到正室查看,便见里面一人也无,两张太师椅孤零零地置在松竹梅岁寒三友挂屏前。
香蕈鸡粥
恰见季夏从内室走出,傅容便问道:“夫人呢?”
季夏脚步一滞,弓身一拜面露为难之色,“小姐…”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傅容又是性急之人,摆了摆手示意她住口,直接往内室走去。
屋内熏香,沉香淡雅清幽气味扑入鼻息,转过一扇小插屏,便看见薛纷纷伏在桌案上手握毛笔,在一册子上认真地写字。她手边放着一个青瓷釉绘兰草碗,碗里汤汁颜色黑褐,走近了便闻到那浓郁的腥苦味。
一旁候着的莺时唤了声“将军”,略显仓促拘谨。
闻声薛纷纷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将册子阖上护在身后,跳下桌椅后退两步一脸防备地看着他:“将军怎么回来了?”
傅容眼神锐利,最容不得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你手里拿的什么?”
薛纷纷摇头,“没什么,就是我闲来无事练练字而已。”
说着转身将册子交给莺时,命她拿去收起来,莺时点头应下,路过傅容身边时脚步明显加快几分。
他方才还疾言厉色地说自己“骄纵蛮横”,薛纷纷以为他起码今天不会再回来,没想到这才过了一个时辰左右,竟然又去而复返。双方各自心中有气,薛纷纷没像平时一样热心地招呼他,对视良久,她让子春过来搀扶着往外走。
路过傅容身边时,他敲了敲桌案一角,“这是谁的药?”
叩叩两声,坚定有力。
薛纷纷只好顿住脚步,“我的。”
话音刚落,他的视线便落在薛纷纷身上,“为何不吃?”
说着还观察了薛纷纷的颜色,除了嘴唇略微泛白外,其他并无异样。
“方才太烫了,打算等凉了再喝。”薛纷纷比他低了不少,需要低头才能看到她的小脸。浓密纤长的睫毛覆盖住乌黑瞳仁,她抿唇不耐之色显而易见,向子春吩咐了句:“端到院子里去。”
子春虽怯于大将军的威严,但又不敢不从小姐吩咐,低着头尽量缩小存在感,寻了个漆木托盘将药碗放上去,向傅容告了声退,跟在薛纷纷后面踱步出去了。
薛纷纷坐在芭蕉树下短榻上,从子春手上接过药碗,此时药汁的温度刚好,她瘪瘪嘴微拢起眉头,竟然一口气喝了下去。
子春给她喂了颗蜜枣,“小姐方才那样对将军,是不是不太好?”
蜜枣的甜味进入口腔,中和了药的苦涩。薛纷纷咬着蜜枣抬眸觑她,杏眸透澈忽闪忽闪,“哪样对他?”
“就是…口气很不好…”子春边说边观察她脸色。
“有吗?”她偏头若有所思状,又漫不经意地加了句:“我怎么没觉得,比他刚才训斥我的口气好多了。”
果然还在记仇…子春透过窗棂往内室看了看,将军还立在桌案前,高大挺拔身躯屹立如松,静静地注视着这边动作。
*
没有薛纷纷开口,春华便一直跪在影壁后,后来听丫鬟说她昏过去了,薛纷纷才命人将她送回屋子里。
这天气一不下雨二不下雪,不过跪了三五个时辰就晕倒了,她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薛纷纷再清楚不过,只是不揭穿而已。
有下人来问薛纷纷要不要请大夫,正赶上薛纷纷在用晚饭,她夹了一块玉兰片放入碗中,头也不抬道:“不用了,明早她会自己醒的。”
晚饭都是和傅容一起用的,平常她都会挑喜欢的菜介绍给他,甚至夹到他碗里笑眯眯地询问他好不好吃,现下却是各用各的膳食,从头到尾薛纷纷都没跟他说一句话。
以前晚饭薛纷纷都是迁就这边的习惯来,今日因心情不好,特意嘱咐饭饭不必蒸米饭,做一锅香蕈鸡粥就好。
鸡粥不似这边煮粥放红豆绿豆豇豆,而是大米熬得香糯软滑,入口即化。鸡脯肉去皮细刮,切成丁状跟米一同熬煮,里面放香蕈松子肉提味,起锅时加入葱姜即可。饭饭又做了几样清淡爽口小菜配粥吃,冬笋烤制的玉兰片清脆淡雅,是薛纷纷的最爱。
可难为了傅容吃不惯这些东西,又没有薛纷纷介绍讲解,只喝了一口便眉头紧蹙,味道古怪不适,“这是什么粥?”
薛纷纷咬玉兰片的声音脆生生的,偏头看了他一眼,“将军连鸡肉粥都没喝过吗?”
傅容语塞,勉强将一碗粥喝完,只吃了三分饱,却再也不想碰面前食物。倒是薛纷纷心情很好的样子,一连喝了两碗粥,才意犹未尽放下勺子。
依照惯例,此时用完饭后傅容便会到书房去,而今天却端坐在八仙椅上,喝了两杯洞庭君山茶依然没有要走的趋势。
薛纷纷有每天洗浴的习惯,傅容不走她便不好意思让人准备热水,又等了两刻钟,屋外夜色已深,唯有廊下几盏灯照亮,他还是一动不动。
薛纷纷只好上前询问:“将军今日不去书房吗?”
她只是试探地一问,没想到傅容竟然颔下首来,“嗯。”
“…”
似乎嫌她震惊不够大似的,傅容又添了一句:“我日后便不睡书房了。”
薛纷纷脱口而出:“那你睡哪?”
傅容竟然对上她眸子,深刻五官在烛光映照下更显严峻,“夫人觉得呢?”
不知为何薛纷纷脑海里边浮现出成亲当晚看的压箱底,一幕幕生动形象的画面在眼前展开,她脸色蓦地一红,看也不看傅容一眼,转入内室吩咐莺时准备洗漱去了。
紫檀木浮雕莲花屏风隔断了里面情景,声音却能清清楚楚地传出来。
薛纷纷命人备好热水后,褪了衣裳坐在桶中,让莺时给她擦拭后背。因着外面还有一人,她洗得比往常要快,匆匆擦了身子便从木桶中坐起,换了另一身干净衣服。
浓密长发还在滴水,莺时给她绞得半干了细细打理。
她身体不适,穿得便比昨晚多,外罩了一件藕色褙子,后背上还有被头发浸湿的水痕。她不待头发全干,便让莺时去整理床铺,架子床上铺两床被褥,中间留了好大的间隙。
*
傅容在正室听不到里面动静后才进去,他洗漱简单,待一切收拾完毕后便见薛纷纷已经躺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绸被,只露出个头顶来,小小身子缩在床上一角,根本没占去多少地方。
方才晚饭后她又喝了一碗药,平常姑娘喝药都是极不情愿的,唯有她蹙起眉头一口气便喝完了。没有抱怨亦没有撒娇,好似常年如此早已习惯了一般。
傅容原本欲问她是否身子不舒服,但薛纷纷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全然当他不存在般忽略了好久,只在他出声时才回上一两句,客气疏离,与前两日娇俏模样完全不同。
现下又早早地睡下了,还隔得那样远,傅容心中无奈,在床的外侧躺下,手臂展开枕在脑后,深沉眸子盯着床顶浮雕,思绪渐远。
他想过早上那番话或许说得重了,毕竟这是平南王娇生惯养的小女儿,从小顺心顺意地长大,没遇到过波澜,更没人敢当面拂她的意。如今在将军府碰了钉子,自然极不高兴,于她来说,惩罚下人想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毕竟是日后朝夕相处的人,又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傅容想着明日好好与她谈谈,胡乱置气这种事是要不得的。
翌日天蒙蒙亮,晨光熹微,卯时初刻傅容便睁开了双眼,他作息规律,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身旁躺着一个人,纤细玲珑的身子半掩在被子下,乌黑发丝覆在身上,小脸平静祥和,长长的睫毛因他动静微微颤动。
已经许久没有身边睡过人,傅容怔楞半响方回过神来,这是他不久前进门的小夫人。
他们昨天吵了一架。
这个小丫头还在生他的气。
傅容是粗人,起床动静难免大了点,无意间碰到薛纷纷露在外面的手臂,他顿了顿,猛地僵住。
下一刻大手重新覆在她手腕上,眉头越蹙越紧,又在她手臂肩上试探一番,只见脸色更加阴郁冷鸷。
入手一片冰凉僵硬,若不是鼻息之间还有呼吸,傅容几乎要以为躺在床上的是个死人!
他不顾这时丫鬟还没起床,朝外间怒喝:“来人!”
生姜红茶
昨夜薛纷纷睡得匆忙,忘了让莺时准备手炉,平常起床虽会手脚麻木,但不至于这般僵硬。她被傅容的一声吵醒,睁开眼时犹觉头晕目眩,脑子昏沉沉的,十分疲惫,想坐起来却有心无力。
恰好傅容看来,见她一脸苦恼烦闷,蹙起眉头将她的小手包在掌中,“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薛纷纷闭眼又睁开,她脸色苍白无血色,只剩下一双眸子晶亮澄澈,好似夜里映在水面上的星子,璀璨生辉。她张了张口,声音几不可闻:“手炉…”
傅容显然没听大清楚,正要再问,此时内室匆匆走入几人身影,是莺时季夏等人。她们平常依着薛纷纷的作息,大都到了辰时才起床伺候,今儿个尚在睡梦中便听见大将军的召唤,匆忙穿了衣裳便赶来了。
一看竟然是小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着无辜的眸子望来,一旁的大将军脸色黑如锅底。好在莺时跟着她的时间最久,当即便反应过来是何状况,把漱盂放在一旁桌几上,点燃了手炉送到薛纷纷身旁,“小姐觉得怎么样?”
薛纷纷眨巴了两下眼睛,“我动不了了。”
莺时连忙吩咐季夏去煎药,饭饭去准备生姜红枣茶来,子春则去准备巾栉热水。她把薛纷纷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扶起来,拿彩绣云纹引枕垫在身后,动作熟练地给她活络血液,按摩疏通。
“小姐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莺时眼眶红红,心疼得不得了。
薛纷纷瘪瘪嘴不以为意,“大概是昨晚睡的时候头发没干吧,我现在头有点疼。”
经过莺时的巧手,半刻钟后薛纷纷终于能动了,只手脚尚有些乏力虚浮,连喝药都得要人喂。她半躺在床上捧着雕漆手炉,乖巧地喝完了一碗药,一抬头傅容还在床头站着,面色复杂严肃。
“夫人怎么回事?”他问一旁给薛纷纷热敷手脚的莺时。
不问还好,一问莺时便觉得胸腔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正准备告诉傅容实情,“回将军,还不是那…”
“莺时。”薛纷纷动了动手脚,已经不似刚起床时僵硬酸麻,她仿若没听见傅容问话一般,“我想喝姜茶了。”
莺时没法,心中喟叹一声,端过桌几上摆放的粉青釉碗,一口一口地给她喂了下去。
期间傅容一直耐心地候在一旁,待确认她再无大碍后便让莺时等人退了下去,坐在床沿拿过她莹润细腕,手上已经恢复热度,不似方才那般冰冷了。
薛纷纷显然不习惯与人碰触,她抽回手缩进被子里,“将军若是没事能出去吗?我想再睡一会儿,方才被您叫醒了,现下很是困乏呢。”
语气和缓客气,神情恹恹,竟让人觉得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傅容一动不动,“你身子究竟怎么回事?”
“身体不好,从小就这样了。”薛纷纷不太愿意在这话题上纠缠,她又往床里面挪了点,不太愿意跟他说话似的,“反正我骄纵又蛮横,不懂事也不识大体,死了正好。”
“胡说!”傅容敛容苛责。
薛纷纷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他,“嗯,就是胡说的。”
“…”
大将军忽然生了种自掘坟墓的错觉,薛纷纷不再理他,不久呼吸逐渐绵长平稳,俨然睡熟。
*
花鸟闹繁大理石画屏后,莺时正在默默地擦拭底座,忽见面前映入一双青色云头履,顺着青莲色直身往上看,目光停在蓝缘边大带上,她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忙弯身行礼:“将军。”
傅容嗯了一声,“你同我出来片刻。”
莺时隐约猜到是何事,放下手中绢布与季夏对视一眼,垂眸跟在傅容身后出了内室。
八仙桌上放着刚沏好的乌龙茶,傅容端起来一饮而尽,端的什么滋味也没品出来。回想起方才况味仍旧心有余悸,昨儿个还好端端的人,今早竟出了这等病症!
他放下茶托,“把你们小姐的情况如实跟我说了。”
竟然连“夫人”这个掩人耳目的称谓都懒得用了,可见是真的引起了重视。
莺时垂眸立于跟前,将词句反复斟酌,“小姐七岁时受了场劫难,从此身子骨便比旁人弱,大夫诊断了说是体寒所致,需得常年养着,才有恢复康健的可能。昨日喝的药便是养身子的,这些年来小姐膳食都由饭饭掌控,分外注意,起居也由我等三人照料,许久没喝那药了。”她顿了顿,有几分恨恨,“谁知道前晚…”
傅容便顺着问道:“前晚如何?”
“回将军,前晚是轮到春华值夜,因着白天下了场雨水,夜里阴凉湿冷。内室里的窗子被吹开敞了一夜,都不见得她关上!季夏睡前还特意嘱咐过她,千万要仔细小姐房里,别让跑进了寒气。可她仗着曾是杜夫人的身前丫鬟,从未将我们的话放入耳中…小姐吹了一晚上冷风,果然第二天便受了寒,前段日子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回去了!”提起这个莺时便咬牙切齿,她素来是最沉稳的,此刻也恨不得将春华千刀万剐了替小姐出气。
一提起这个便打开了话匣子,连带着前几日受的委屈也尽数抖搂出来:“非但如此,她还在别的下人面前诽谤我家小姐是非,说小姐嫉妒杜夫人…更说小姐动辄体罚下人,对身边的人极为偏颇,可小姐待她们哪点不好!这些话我们身边伺候的人听了都气,小姐却能当不知道,一而再地给她机会,这回也是触了小姐底线,才罚了她一次!将军也看到了小姐今早的状况,比之春华所作所为,小姐已是非常大度了…”
莺时越发替薛纷纷觉得不值,小姐对她们这些人哪里不好,锦帕玉镯赏的一点都不吝啬,偏偏府里人心肠都是石头做的,怎么也捂不热。
要真说嫉妒杜夫人,大抵也只是嫉妒她养了几个好丫鬟吧,人都死了,心还向着她。
便见傅容越听脸色越难看,想到昨日春华跪在身前的控诉,再想到薛纷纷那张倔强顽固的小脸,胸腔便像被堵了似的,又气又悔。
“叫.春华过来!”他沉声道。
莺时应了声是,弓身退下。不多时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梳双髻的丫鬟,中间搀着绿绢马面裙的春华,许是昨日跪得久了,脚下踉跄。倒是个极有眼力见的,未到跟前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哑着嗓子喊了声“将军”。
傅容展了展袍角,凌厉星目看向地下的人,“你好大的胆子!”
春华浑身一抖,仍旧装傻充愣,“春华知错,昨日不该自作主张,惹得夫人不高兴!但请将军看在昨日春华跪了一天,和先夫人的面子上,绕过春华一回吧!”
“你竟然还敢提杜氏?”傅容平常训斥新兵时,能将一群七尺汉子骂得浑身打颤,下回见着他绝对避如蛇蝎。更枉论春华只是个丫鬟,他周身威严肃穆之气凌人,不怒自威,“杜氏再如何,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你若是实在怀念,不如便去陪着她罢!”
春华浑身抖如筛糠,“将军息怒,春华有错,春华再也不敢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