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崔嵬目不转晴地看着那颗缺失的“钻石”,脸色变得严肃,甚至兴起一股诡谲的杀气。然后他低头——他的右手斗指指尖稍稍沾了一点蓝光,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在李陵宴眼中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想和我一起死吗?”李陵宴柔声问。

玉崔嵬立刻笑了一下,笑得风情万种珠玉生晕,“不想。”

“那么你把解药给我,我把解药给你。”李陵宴越发柔声说,“我们谁也不要擒谁好不好?”

“不好。”玉崔嵬越发笑得艳丽动人。

李陵宴凝视了他一阵,这人艳丽如昔,因为内伤未愈,肤色微微有些苍白,但白得并不难看。微微起了一声低叹,他说:“你我都是不怕死的人……用死来威胁,的确很可笑……”说着他突然摊开手掌,掌心里一颗朱红的药丸,拈起来递到玉崔嵬手上,“给你吧。”

玉崔嵬一怔,“这是?”

“解药。”李陵宴显得有些索然,“若是李陵宴只能到此为止,那也是命……‘执手偕老’的解药只此一颗,我没有第二颗,你拿好了。”说到此处,他似乎已经准备接受玉崔嵬给他安排的变成僵尸的命运,居然没有挣扎反抗的意思。

玉崔嵬拿了解药,古怪地看着李陵宴,“你信命?”言下很诧异。

李陵宴点头,玉崔嵬含笑道:“我不信。”说着一个东西突然从他衣袍里弹出直飞李陵宴面前,李陵宴伸手接住。玉崔嵬衣袂纷飞一转身,回头一笑,“解药,你我下次再分胜负。”

言罢他一身黑蛾白底的睡袍雪夜里飘拂,真如一只夜下飞蛾从窗口冉冉而去,消失于雪月之间。

李陵宴看着手里的解药,嘴角微微一扬,这个人啊……见不得别人对他好。

无怪圣香要为他正名,这个人……怎能算是枭雄?怎能……算是……枭——雄——呢?

他连个坏人都算不上。

转过身来,身后三名碧落宫的弟子顿时僵硬,方才被玉崔嵬一剑震得呆住,眼睁睁看着李陵宴服下解药,才醒悟应该联手杀敌。正当三名弟子准备再次击出“寒月破东北”之时,只听客栈外蓦然响起一声尚自带着稚气的大喝:“碧落宫的人听着!”

圣香的声音!


李陵宴“咿呀”一声推开窗户,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只见人影此起彼伏的战场之中一个人闯入碧涟漪和怀月、悲月的战局,一阵金铁交呜之声,两道鲜血直飞上天,成十字溅在莹亮异常的雪地上!“啪”的一声,怀月跌坐于地,碧涟漪的软剑在圣香手上,剑刃架在怀月颈上,而碧涟漪的人却在圣香手里。圣香右手剑架怀月,左手勒住了碧涟漪颈项,他虽是一手制住两人,但他背上肋下两道血痕刹那间血如泉涌,浸湿了衣裳。

那一道是刀伤,一道是剑伤。

碧落宫本已稍微占了上风,如果再坚持一个时辰,极有可能将李、陵宴一伙赶尽杀绝。但碧涟漪骤然被制,碧落宫紧急住手变色退后,李侍御几人趁机喘息也退后住手。

圣香是如何闯入战局制住两人的,大家都看得清楚。

这位扮作乞丐的大少爷仗着绝世轻功蓦地扑入碧涟漪和悲月的交手之中。碧涟漪软剑功夫如何了得!

乍见有人扑来,尚未看得清楚已一剑“三弦”两剑刺悲月、怀月,一剑刺向圣香。悲月替自己和怀月挡下两剑,圣香却硬受一剑,欺近碧涟漪身边,以肋骨锁剑之力硬夺碧涟漪的软剑。碧涟漪此时认出他是圣香,大骇之下不知为何他要舍命夺剑,不得不脱手放剑。圣香夺剑之时怀月已然扑进一刀砍在他背上,圣香不闪不避再受一刀,左手蓦然扣住正要后退的碧涟漪颈项,右手剑带血反扫,“刷”的一记架在不及收刀的怀月颈上!

他以硬受两道重创制住两人,必有大事!

碧落宫及李陵宴双方瞬间寂静,双双眼睛炯炯看着圣香,只听他大喝一声:“碧落宫的人听着!”之后突起制住两人,急喘了一口气,口鼻中呵出的气息化作一团白雾,几乎触手可知那呼吸的灼热,“今夜给本少爷住手!”

李陵宴临窗眼眸一动,这位少爷……

“碧落宫的人立刻退走,回去告诉宛郁月旦,说本少爷不许他杀李陵宴……”圣香手腕一紧,勒得碧涟漪脸色发紫,“你们立刻走,你们撤走后半炷香……本少爷放人……”他肋下剑伤穿肋而过,侥幸没有伤到内脏,却已是血浸半身。背后刀伤因怀月防着他变招,刀势不敢用老,倒不是甚重,但皮开肉绽,也是血如泉涌。顷刻之间失血量骤升,圣香说到“半炷香”已然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右手的剑在怀月颈上压出一道血痕来。

碧涟漪对这位圣香少爷倒是没有敌意,见他如此必有大事,当下喝令撤退,片刻之间碧落宫众往镇中撤走,雪地里余下衣物血迹,还有亡者数人。

圣香换了一口气,突地镇定下来,“小宴,多等几天对你有利无害,我想你不会一意孤行……”他提一口气继续说:“你答应……答应我……退走……”

李陵宴笑了,看他勉强支持的样子,似乎看得很愉快,“你想救碧落宫?”

圣香身子一下摇晃,他已经持不住架在怀月颈上的剑,软剑“当啷”落地,圣香扶住碧涟漪的肩头,嘴角却挂着一丝淡笑,“你说呢?”

“你倒是忙得很,什么人都想救。”李陵宴微笑,“淫荡好色的人妖也救,宛郁月旦这样野心勃勃道貌岸然的枭雄你也想救……圣香啊圣香,你真的很有意思。”

圣香脸色惨白之中居然还能做出一张鬼脸,“你要害大玉和阿宛,难道不是想逼本少爷来救?”

李陵宴摇了摇头,柔声道:“圣香,现在我绝对可以杀了你。”

此言一出,碧涟漪脸色微变。

“但我答应过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上,我会留你一命。”李陵宴柔声继续说,“还记得吗?”他微笑着,“今夜你坏了我的事,我先原谅你,然后下次——我要你以十倍赔我。”他柔声说完,转身挥了挥手,“我们走。”

李陵宴带着李侍御、怀月、悲月几人施施然离去,留下圣香与碧涟漪。

望着李陵宴潇洒离开的背影,早先圣香身上涌出的鲜血已在夜里结成了冰,他慢慢松开勒住碧涟漪颈项的手指,抬眼看了他一眼,露出一脸笑意,“对不起……”

碧涟漪回想他以肋骨相抵逞强夺剑的瞬间,仍觉悚然,突地道:“我要是不肯舍剑,你当如何?”

圣香看了一眼自己肋下血流不止的伤口,“你……哪有……不肯舍剑?”

碧涟漪微微变色,“我要是一剑杀了你呢?”

圣香拉起自己的脸皮做鬼脸,“你明明……没有一剑杀死我。”说着他突然板起脸,“看在我为阿宛受重伤流血的分上,带我去见他……本少爷……有重要的事和他说……”这人变脸比翻书更快,碧涟漪正在苦笑,闻言点了点头,带他往镇中飞掠。

宛郁月旦今夜依然独自在房里,左边伴着一盆仙草,右边伴着一具女尸。

他却似坐得很闲适舒服,一身清雅雪白的绸袍夹祆,只看左边的话正衬托出他温和柔弱纤细如云的气质,就像个孩子。

“宫主、宫主,我等围歼李陵宴一伙为圣香所阻,他挟持了碧护法,强迫我们撤回。”第一批撤回的“十二云”先行禀报宛郁月旦,“现在碧护法还在他手里,宫主,我等可要整阵救出碧护法,不知他是何居心!”

宛郁月旦眼眸一张,“圣香?”

“正是,他不惜受碧护法一剑怀月使一刀,强令我等撤退,挟持碧护法。”

宛郁月旦眼角的褶皱微微敛了起来,这一下让他眼角有些犀利狭长,“是吗……请闻人叔叔过来,说过会有伤者到。”

“是。”来禀报的清云虽然觉得奇怪,但宛郁月旦说的便是宫主令,他领命退下。

不消片刻,碧涟漪回到碧落宫在板渚的暂住之地,他双手抱着一个人。

圣香满身浴血,身上两道重创即使经碧涟漪点穴,依然止不住血往外流。只是稍微一站,宛郁月旦面前的地上便溅上点点血花。

圣香却还很清醒,见到宛郁月旦扬起嘴角笑,“阿宛……好久不见……还是……老样子……”他挣扎着从碧涟漪怀里站起来,踉跄了两步走到宛郁月旦面前,毫不客气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那血便随着他的衣袖动作染得到处都是。

宛郁月旦虽是看不清楚圣香的惨状,却看到满眼血红,那颜色让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圣香?”

“阿宛,我想问你,你能不能不杀李陵宴……”

圣香坐在宛郁月旦对面,那呼吸几乎可以直扑到宛郁月旦脸颊上,热得难以想象。

“不能。”宛郁月旦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现在不杀,以后便杀不了。”他说的话很决裂,但语气却很温柔,甚至很和煦。

“李陵宴在好多人……好多好多人身上下了‘执手偕老’ ,你要杀了他,会有很多很多人陪他一起死……”圣香说。

“包括刘妓?”宛郁月旦含笑。

圣香睁大眼睛,“李陵宴只能输,不能杀……”

“他害死我爹,火烧我洛上宫殿,为什么不能杀?”宛郁月旦温言问,“他已经害死了好多好多人,他继续活着会有更多人死。”他微微动了下眼眸,“既然他下了‘执手偕老’,杀了李陵宴能歼灭祭血会一党,比起劳师动众逼他认败降服,也许伤亡的人会更少。”

“他带着毒母,凡沾上都会中毒,这一路不论好歹妇孺,已不知多少人中了他的‘执手偕老’……”

圣香喘息喘得厉害,“阿宛你怎么忍心杀一人而殃及无辜……何况李陵宴手下万人军不见踪影,碧落宫要是先与祭血会两败俱伤,只怕……”

听到“两败俱伤”四字,宛郁月旦眉头一震,倏地眼睛一张,“他的兵力已经入洛?”

“我不知道……但是你要知道李陵宴从来不是身先士卒……甘当先锋的人……他既然在板渚喝酒,那么他手下的人又在哪里……阿宛你又不是白痴,你为什么要问我……”圣香的喘息越喘越急促,“板渚是你的地盘,只怕你自负是地头蛇,才看不清楚……”

宛郁月旦拍案而起,沉声喝令碧涟漪回洛水旧地探查情况,圣香跟着他扶椅背站起,“要是查明他的兵力正在集结反抄,阿宛你……”

“我必杀李陵宴!”宛郁月旦打断圣香的话,蓦地回首,“若是他重兵在后,我此时不杀,难道留等他包抄合围大局在握才杀?要是查明了真有伏兵,若不能杀李陵宴以除伏兵之首,难道你要碧落宫就此称臣等死不成?”他素来温和纤弱,此时扬眉一喝,却有凌厉茹血之威!

“我逼你今夜住手,便是绝不容你杀李陵宴……”圣香与他直眸相对,那一股剧烈的喘息就像一只濒死挣扎的兽,“你一旦杀了李陵宴,那北汉军立刻无人能控,一则碧落宫元气大伤,不能抵挡万人乱军;二则即使北汉军在李陵宴死后能不与你碧落宫为难,这万人军绝对成为洛阳流民,此后占山为王或是流为盗贼,此地将永无安宁……”

“绝不容我杀——”宛郁月旦温柔纤细的眉眼掠过一丝冷冷的流光,“你是为了刘妓、为了玉崔嵬,还是真为了洛阳此地、为了我碧落宫?”

圣香猛地一掌拍在他刚才坐的椅背上,“喀啦”一声,那椅背被他一掌震出裂缝,“你坚持要杀李陵宴,究竟是为了与他一分胜负独霸江湖,还是为了你爹、为了碧落宫?”

昔日好友拍案相对,碧落宫众人从未见过宛郁月旦动怒的神色,更未见他脸色如此苍白,闻声奔来的闻人暖,和众人一样呆若木鸡地看着怒目相向的两人。

“为了大玉我绝不会不敢说——”圣香身上创口的鲜血仍在流着,他站的地方流满了鲜血,闻人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只见他依然双眼大睁瞪着宛郁月旦,“救大玉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他死不暝目,不许你杀李陵宴是另一回事,你不要搅在一起……胡说八道……”

宛郁月旦笑了,“胡说八道?”

“阿宛……”圣香的语调暗哑中终于带了丝凄凉,“杀了李陵宴等于杀人盈百,此后无论是碧落宫 遭劫还是洛阳遭劫,无论你究竟是胜是负,即使你就此独霸江湖,却是一定要后悔的!”

宛郁月旦手掌一握,猛的一拳砸在桌上,“砰”的一声。

“要无坚不摧战无不胜,必先杀己再杀人……阿宛啊阿宛,这是小宴二十多年来的真心话!你知道吗?你宁愿舍弃无辜人命、舍弃家乡安危以求这一战得胜,可是——难道你非要走到小宴那一步才知道什么是‘不能回头’吗?”圣香说到最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血色微黑,竟是郁结多时的心血。

宛郁月旦脸色苍白得近乎发紫,“哗啦”一声,他猛地一抽衣袖,覆在桌上的衣袖一抽扫起了茶杯书本,“当啷”跌了满地。碧落宫众人从不知道宛郁月旦的情绪也能起伏得如此剧烈,只听他一字一字地说:“我要是非杀李陵宴不可呢?”

圣香眼睛微闭,似在留一口底气,闻言蓦地睁开,“如果你非杀李陵宴不可, 我当然拦你不住……”他抓住椅背撑住自己的身子,“我再问一次,你能不能不杀李陵宴……与我配合,顾全大局……先败他一仗?”

宛郁月旦目不转睛地看着圣香,好像他真能看到一般,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那是你的大局,不是我的。”

圣香已经近乎喘不过气来,左手握着胸口的衣襟握得死紧,“难道你除了此时杀他,就没有自信以后再杀他……”

“圣香啊圣香,你还不明白……李陵宴伤我碧落宫五十六人,累我爹身死,碧落宫数经大劫再作强势,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宛郁月旦一字一字慢慢地道,“否则碧落宫盯梢屈指良数月之久,为何不能聚众杀之?不是我不要,而是我不能! ”他胸口起伏,“在汴京城外我无能救你……碧落宫此时声势显赫却危如累卵,如不能称霸江湖便是露出马脚,被人看破,横死此地!”

此言一出,碧落宫上下纷纷变色,宛郁月旦镇静如恒,似事事在意料之中,却不知宫中实力实已不足支撑偌大名声。只听宛郁月旦蓦地说了下去:“此时若能杀李陵宴,碧落宫扬名立威,单凭此时称霸江湖之声势,便足以让碧落一脉得安宁数十年……”他握拳握得指节喀喀作响,“此时若不能借势一战得胜,我凭什么保满宫老弱妇孺太清遗物?我若不能在这里称霸江湖,日后再无机会!更不必说你先败李陵宴,李陵宴若是败于你手,我杀他何用?”

“你就不怕与李陵宴两败俱伤,到时他伏兵突出,碧落宫一脉死伤殆尽?”圣香咳嗽了几声,缓缓地说。

“单凭此时实力,我、绝、对、能、杀、李、陵、宴!”宛郁月旦一字一字地道,“唐天书已残,碧落宫再杀李陵宴不过一个时辰的事,绝无可能两败俱伤。”他深吸一口气,字字句句说得清晰,“只要李陵宴一死,碧落宫便算赢了。此后纵有伏兵,碧落宫难道不能避走天涯?”

圣香的眸色变得深沉苍茫,“为碧落宫一战立威,你非杀李陵宴不可,此时不杀,再无机会威震江湖……”他缓缓重复了一遍宛郁月旦的大局,“可是你即使杀了李陵宴也没有赢,碧落宫避走天涯当然可以,你如此做只是逃了,而不是赢了……阿宛……你有你的大局,我不能逼你信我的……但是我呢……我……非赢不可……绝不能输……”他呆呆地看着宛郁月旦,“你可以逃,我不能逃,你可以假赢,我不能……”

宛郁月旦胸口的起伏没有趋缓只是更加剧烈,只听圣香缓缓地说:“你有你的大局……我不能逼你信我……今晚见你,是我的错……对不起……”他肋下、背后的伤口已经渐渐停止流血,但他用力握紧的是胸口的衣裳,推开一直撑着的椅背,他转过身去,那椅子“砰”的一声倒地。宛郁月旦浑身一震,闻人暖从头到尾都僵硬犹如木石,众人都看见重伤如此的圣香笔直地走了出去,他居然没有昏倒也没有踉跄,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那月下的背影触目惊心,并非是因为他走得孤单,却是那一身的血、一身的血……


杀李陵宴,求威震江湖独霸天下,留碧落宫之余地。

不杀李陵宴,求朋友不死、冤屈得白,留无辜人命,保洛阳安泰,甚至江山太平。

李陵宴必杀之而不必败之。

李陵宴只能败之不能杀之。

碧落宫有碧落宫的大局,但看着圣香离开的背影,大家均感恻然:宛郁月旦不能帮他先败李陵宴,他要如何不杀李陵宴,而能救他想救的刘妓、玉崔嵬,能平叛军,能解“执手偕老”,能消洛阳之乱?

流血并不能解决什么,哭也不能,死也不能。 第9章十二玉楼空更空   玉崔嵬回到小二客栈,他先走了片刻没有看到后来的突变,更不知道圣香今夜流血负伤,求援被拒。回到客房之后他先热了一壶酒,有滋有味地喝了两杯,拿出李陵宴给他的解药,看了两眼,从怀里拿出个小瓶子收了起来。

等他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手握《落花卷》看了半本,才听到门外有人回来的声音,一回来门外已经响起骇然的惊叫声,客栈掌柜吓得几乎昏倒,“你是谁?快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玉崔嵬听那脚步,鼻中嗅到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眉梢一扬开门出去,只见一个血人穿得满身破烂,被客栈掌柜推出门去,“嗯?”

客栈掌柜刚刚把这半死的乞丐赶出门去,突然身边掠过一阵微风,屋里那有钱的客人突然已经在门外雪地里把那乞丐捡了回来,抱进房去,扬声说以百两白银请大夫,越快越好。客栈掌柜还未来得及想清楚“百两白银”是何概念,里头突然“嚯”地掠出一把铮亮飞刀,插于门口入地三寸有余,里头的客人半句话也未说,掌柜的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奔出门去亲自请板渚最有名的欧云良欧大夫。

圣香满身血污几乎半被冰封半已干透,那身乞丐衣裳贴在身上竟然撕不下来。玉崔嵬毫不留情一下把他丢入温水澡盆,泡了半天那结冰又干涸的血才化开,等到把他洗干净换身衣服丢上床去,澡盆里的血水已经倒掉四盆。圣香肋下和背上的伤口变得苍白,清晰异常,玉崔嵬给他上了薄薄一层金创药,他却似浑然不觉身上两道重创的痛,手指牢牢抓着胸口的衣裳,不住地喘气,一张玲珑精致的脸上满是冷汗。

这情形比他上次在梨花溪病倒严重得多,玉崔嵬虽说大风大浪见得多,生死离别他早巳麻木,这时却皱起了眉头。

“大玉……听我说……”圣香等他帮自己收拾好伤口才微微睁开眼睛,他居然一直没有昏迷,此时半撑起来抓住玉崔嵬的衣袖,“听我说……你能不能去……保护李陵宴……”

玉崔嵬一笑,“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铁了心要杀人?”他虽然不知圣香究竟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但是肋下那一记剑伤是碧落宫嫡传剑法,他却是认得的。

“他要杀人我拦不住……”圣香脸色苍白,嘴角微扬却仍似带笑,“但是李陵宴不能死,绝不能死……我要他即便自杀也不行……大玉你去……保护李陵宴……等……”他猛地换了一口气,“你去……等……李陵宴的人出现,告诉他们碧落宫的落脚地在嘉京园……”

玉崔嵬心念一转,难道圣香说服宛郁月旦不杀李陵宴不成,居然掉过头来陷害碧落宫?念头转了转,晒然笑笑,这是他玉崔嵬的念头,不是圣香的,“你要怎样?”

“我要等容容遣兵……”圣香低低地道,“我要等容容遣兵埋伏……嘉京园……李陵宴若有伏兵一定反抄嘉京园……那是惟一一个……能够与他两军对峙的时候……”他满头冷汗脸色煞白,“我要先等容容伏兵,然后再等李陵宴挥军入伏——在此之前李陵宴万万不能死,也万万不能让阿宛知道我拿他做饵……”他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说:“我说服不了他不杀李陵宴,所以你……你一定要保他不死……我不管你有多恨他……”

“你家容容要是已经死在京西府呢?”玉崔嵬柔声问,“他要是遣不出万余人马,事情败露已死多时呢?”

圣香死死咬着嘴唇,那嘴唇即使咬了也显不出血色来,“那么——那么……我救不了你……害了则宁……你会看到李陵宴死,看到阿宛独霸江湖……看他为了碧落宫走上李陵宴的老路……看到洛阳动乱……还有……还有……那些所谓的‘江湖白道’永远都在那里……”他的指掌冰凉,缓缓松开玉崔嵬的衣袖,“不过,我相信不会。”

这个孩子,直到如今依然期待着,他想看到的那些让人快乐的东西……坏人受到惩罚、谎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赞美……他至今不信风凄雨冷,不信穷途末路,不信他或者其实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可以保李陵宴不死,七日之后容容要是仍然没有消息,我带你回秉烛寺。”玉崔嵬柔声说,“好不好?”

圣香淡淡一笑,“要是容容没有回来,我真是……真是……”他没有说下去,却是无声地笑了出来。容隐要是没有回来,此战圣香若不能得胜,他便是四面楚歌举世为敌——被父兄赶出家门,被朝廷排斥,为李陵宴劲敌,又复与碧落宫分道扬镳,为白道中人所不齿……昔日奢华灿烂的相国公子……怎会落到如今这一步?

是为了他玉崔嵬?

不是。

圣香总是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为免皇上对赵家之猜忌,他离家;为证明他一时之善,他敢与“江湖白道”为敌;为求兵不血刃一战全胜,他与宛郁月旦分道扬镳……总是让人感觉,他在这漂浮的尘世里,总想抓住一些什么、证明一些什么、找到一些什么让自己觉得人世很美好……

圣香的脸色变得很灰败,仿佛至此身上那两道伤的痛才上了他的身。侧卧着躺在床上,他双眼微闭,刚换的中衣微微泛着血色,却没有一点鲜活的感觉。他没有叫痛,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玉崔嵬突然觉得静得有些可怕,“哪里痛?”他柔声问。

圣香眼瞳微睁,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窗外,喃喃地说:“你……去李陵宴……那里……”

“我会去,等大夫来了就去。”

大夫来了又去。


第二天午时。

圣香才从昏睡里醒来,玉崔嵬真的不在,满屋空旷,只剩下他一个人。

静静望着屋顶,偶然有一刻他错觉仿佛在家里,只要他呼唤一声“小云”就会有俏丫头进来端茶递水,只要他高兴起来换新衣服出去,院子里就有兔子可以玩,有泰伯心疼。仿佛……还害怕赵普从门口经过怒斥他没有读书又在偷懒,仿佛屋里掠过的不是寒风,是春暖花开四月天的熏风,“爹……我头痛腰痛背痛……我觉得我要死了……”圣香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说,“岐阳呢……我不舒服……我要死了要死了……”

一迭声地叫苦,叫完了才发觉无人回答,圣香咳嗽了一声突然有些清醒过来,一时间却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想了很久才醒悟……原来自己早就没人理会……亲生爹娘不要他,爹怪他老是胡闹,大哥、二哥非常讨厌他……平生几个好朋友,成婚的成婚,搬走的搬走,事到如今想找一个人说话,却不知道谁还有空。

又过了好半晌才又想起,原来自己被赶了出来,皇上要杀他,他不能留家里了……而踏入江湖,为何人人要与他分道扬镳各走各路,甚至以他为敌,现今想起来也很茫然……大概他真的太胡闹老是不听话,不能随俗入流,不肯和大家相信同样的道理走同样的路,非要救古怪的人非要做奇怪的事,所以……所以才会这样吧?又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聿修被容隐派遣去找岐阳,容隐却给他自己派遣去借禁军,最后玉崔嵬也给自己派遣去保护李陵宴,陪伴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被他“派遣”走,所以他就剩下自己一个。

想到他如此把人一个一个“派遣”走,他嘴角一扬差点笑了出来,若不是伤口剧痛,他说不定就“扑哧”笑出来。顿了一顿,以一双清明的眼眸静静望着屋顶,事到如今……事到如今……说没有想过会输没有想过死是骗人的。半昏半醒的时候他甚至期望聿修永远找不到岐阳永远不回来,容隐被姑射拖走根本去不了借兵,甚至玉崔嵬就此逃走……期望阿宛简简单单杀了李陵宴,借此威震江湖求得他碧落宫的太平;又期望那意料中的北汉军半路溃散早就逃得不知去向……期望爹平安长寿出战顺利;期望皇上勤理朝政善待百姓;期望大哥、二哥忘了有他这个三弟,勇武康健常常回家;期望泰伯老胡长命百岁;期望小云嫁给她喜欢的那个在曲院街画画的傻小子;期望小灰越长越胖;期望容容和姑射生个像容容的儿子;期望六音和皇眷生个像六音的女儿……他越想越想笑,如果人人都像他期望的这样,他就算其实不曾存在于这人世,又有什么不好?

“咿呀”一声门开了,扑鼻一阵微微的幽香。圣香转过眼眸,却见闻人暖身披夹袄,提着一篮东西推门而入,她背后跟着个面容清秀的小姑娘。见她推门进来,圣香先是一呆,然后笑了起来,“啊,阿宛居然派人跟踪我。”

闻人暖眼圈微红,脸上却笑得温暖,“月旦虽然不肯听你的话,却是关心你的。伤口痛吗?”她进来仔细关上门窗,只把顺风的窗户开了半扇,把竹篮放在桌上,那好奇打量圣香的小姑娘已端了一桌子的汤汤水水出来。

“你就是昨天晚上闯咱们家的那个乞丐?”何晓秋好奇地看着圣香,床上的人面容精致玲珑,眼眸微动还有几分优雅之意,怎么看都不像昨天血淋淋的乞丐。

“这位是当朝丞相的公子,圣香少爷。”闻人暖微笑,“晓秋你没大没小的,也不怕圣香笑话。”

何晓秋还没回答,圣香瞪眼说:“现在本少爷不是当朝丞相的公子,我爹也不是丞相,难道死丫头你就可以纵容同门对本少爷没大没小?”

闻人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一定对你有大有小,行了吧?”说着拿起桌上一个药瓶,右手给他把了把脉,看了看伤口,“伤得不太重,就是流血流得多了。碧大哥剑下分寸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侥幸你背上的伤也不重。”

圣吞被她翻动了一下,额上微微有冷汗渗出,嘀咕着:“阿宛不听本少爷的话,只会派美貌的女大夫来骗本少爷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