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衮雪神功’,要身入冰窖两年方成,其间不吃任何热食、不近任何火源、不出冰窖一步,引寒气入体化为己身精髓练成火热之功,一般人早在入窖三个月内就冻饿而死。”傅观喃喃自语,“传说这两大奇功一出,就是‘天妖’之相,人间大祸。”

“这两个武功高得一塌糊涂的人在武当山下商量些什么?”圣香诧异地盯着那蒙面人的背影,“还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

“此人在酒店门口才带上蒙面斗笠。”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听见了。”

“不如我们把他的面纱揭下来看看里面是谁!”圣香说做就做,话未说完身形已经闪到了屈指良那一桌,出手如电地去抢人家头上戴的面纱。

“铮”的一声脆响,圣香的手指堪堪触及蒙面人的面纱,屈指良手腕一翻,一柄形状古朴的长剑已经指在圣香眉心。

好快的出手!

圣香那突如其来的一扑已经极快,屈指良要先看见他过来,判断攻击的不是自己,然后瞬间决定露出背后和左肋的空门挑剑出手。而且这一指浑无丝毫急躁之感,浑然天成就好像他练习过千百次,就是要这样一下指在圣香的眉心一般。

他的剑并未出鞘,但是手指微推剑刃已经开簧。以他手上的劲力不必使用剑刃,就足可把圣香的脑袋一下洞穿了。

而其实他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只是他的剑鞘并没有直接点在圣香的眉心,而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纸片。

那纸片是打开的折扇。

在那刹那之间圣香袖中扇开,挡在了自己额前,救了自己一命。

“好功夫。”屈指良突然冷冷地说,接着手腕一挫收剑。

圣香的折扇缓缓从眼前挪开,眨了眨眼睛,仿佛还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吓死我了……”这瞬间的生死攸关,全然由功力决定生死,他还没有经历过。每每以为实力不能决定所有的事,技巧和聪明比实力更加重要,可是屈指良长剑一抬的时候他第一次极震撼地知道——当拥有的是绝对实力的时候,没有任何空隙可以施展聪明。屈指良身上一股不容置疑令人窒息的威严,透过那长剑,霎时间穿透了他整个人。

那就是所谓接近武林至尊的威仪,一种千百次战斗、千百次死里逃生之后淬炼出来的信心和力量。所谓“‘楚神铁马’屈指良,一人出关万人当”,他彻底地了解了。

如此人物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武当?圣香脑子一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本少爷受到惊吓,今天晚上就吃到这里,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旁人、自然纷纷同意,酒意早已超过了三四分,人人都有些不分东西南北。

“好浓重的杀气。”

当圣香他们回来的时候,宛郁月旦缓缓地说。

回到武当道观的时候,正好观里的人晚饭也吃完了。圣香“哗”的一手推开大门,另一只手闪电般一把抓住在门边躲躲闪闪的李双鲤,笑眯眯地走进门来,“小毕——你心上人来找你了。”

此言一出,李双鲤脸色大红。毕秋寒正在帮道士们收拾餐具,闻声转头,正巧和李双鲤四目相对,一时怔住。

容隐不出来吃饭当然也不帮忙做任何事情,但圣香嗅着那空气里的气氛也知道毕秋寒必然和容隐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以他聪明无比的脑袋一想,就知道必然是容容死性不改跑去威胁人家,把忠厚老实的毕秋寒给唬得不知所措。正当他笑吟吟地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陡然毕秋寒凌厉的目光看向圣香,“你把她带上这里来干什么?”

圣香一愣,莫名其妙,“我把她带上这里来……”

“你明知道这里危险,李陵宴那疯子不知道会不会再来烧山,她又不是你圣香少爷神通广大,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我……你让我……”说到这里他惊觉失态了,重重一拍桌子,他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毕秋寒平生难得如此狼狈,脸色不由煞白。

换了是平时伶牙俐齿死人都能说活的圣香,必然反咬一口说她明明是李陵宴的妹子,我们拿了她做人质,料想武当山只有更安全没有更危险的份。但现在圣香却知道毕秋寒打从知道了真相之后夜不成眠,容隐对他施压,他显然良心和正义不能兼顾,已经深受煎熬,骤然见到了他越发想保护的人才会大受刺激。因此圣香难得闭嘴做一次受气包,不与他一般见识。

李双鲤听了却眼圈一红,走过去拉住毕秋寒的袖子,怯生生地低头说:“我在这里的话,陵宴他……不敢怎么样的。他答应过我……绝不伤你……”

饶是她的声音犹如蚊子,却也人人听见了。毕秋寒本来情绪就很不稳定,这下他脸色大变,“嚯”地甩开李双鲤,冷笑道:“姓毕的拿李陵宴无可奈何,还要承蒙你事先说情要他手下饶我一命!毕秋寒谢过你李姑娘大恩大德,受之有愧!我就是拿李陵宴没有办法,也不会卑鄙到要你来做人质,你把毕秋寒当做什么东西?一条乞你怜惜留一条命的老狗吗?”

“小毕!”圣香截断他口不择言的怒骂,“你要清楚你骂的是李姑娘!”

毕秋寒的火气微微挫了一下,脸色沉郁地闭嘴不言。

“秋……秋寒……”李双鲤被他吓得脸色苍白,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看着毕秋寒的目光惊疑不定。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毕秋寒猛地回身,不想看见李双鲤。

“我本来……本来就什么都不懂……谁也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陵宴不肯、你也不肯……”李双鲤眼泪夺眶而出,“我都……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整日在忙些什么。”

“李姑娘你莫生气,让小毕生气的是我,不是你。”圣香静静地说,“阿宛,你带她去休息,我和小毕有话要说。”

过了一阵,李双鲤被宛郁月旦温文尔雅地带走。

“你不必为了我烦恼。”圣香站在空无一人的厅堂中心,一双眼睛澄澈地看着毕秋寒,“圣香……向来是很怕死的,那天我……”他默然了一阵,低声说,“只是太激动了。”

“你也根本什么都不懂! ”毕秋寒冷冷地说,“就算你杀得了李陵宴、唐天书、冷琢玉和南歌……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知道当年那件事的人、想要知道真相的人那么多,难道你要一个一个斩尽杀绝不成?圣香啊圣香,做错事的人就应当受罚,这是大宋皇室遗下的冤孽,怎能要我们给它擦屁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能帮你隐瞒真相欺骗世人——太祖他既然敢下令杀人,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难道他以为他贵为天子,便可以为所欲为……”

“小毕!”圣香低声叱道,“那是因为你有正义感,你从骨子里讨厌骗人和杀人这种事……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我爹和容容他们重要。而对于他们来说……百姓——是比他们自己重要的。按照容容的算法,两三个人的幸福比不过两三干人的幸福,所以不管是否正义,牺牲两三个人的幸福就是对的。”

他近乎茫然地看着毕秋寒,也看着毕秋寒背后的墙壁,“我是……没有正义感的,但是既然容容这样相信,他甚至愿意为这种理念放弃姑射选择死。他看得那么严重,所以我……怎么能不重视?”

圣香的眼神此刻寂灭得近乎凄然,毕秋寒突然觉得心头澎湃的热血冷却了下来,变得有些微凉,“你……”

“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即使会伤害我爹或者容容,拼了命我也会隐瞒……”圣香说,“他们都是把江山百姓看得比天还重要的男人,我知道为了那些他们都愿意死。”沉默了一阵,他补了一句:“我不会怜惜他们,你也不用怜惜我。”

“我自然不会怜惜你——我定要昭告天下!”毕秋寒凛然地看着圣香,“杀人者死!”

武当山的钟如果听见了毕秋寒这凛然铿锵的“杀人者死”会为之震鸣,杀人之人如果听见了会浑身一颤。但圣香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然后低柔地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圣香那低柔的叹息让他心头一颤,那凭着快被圣香的眼神熄灭的热血说出来的“杀人者死”四字,几乎就要淹没在圣香这一声叹息里。毕秋寒看着他寂然转身,萧索地准备走开,突然脱口而出:“我给你十日时间,如果你依然决定嫁祸赵丞相,自己顶罪或者杀人,我便昭告天下真凶是谁!”

圣香回首一个淡笑,不置可否,缓步走开。
第3章今霄风月知谁共 夜里。

毕秋寒独坐房中依然寂寂无眠。

太祖下令杀人的事,还有李双鲤擅自来到武当、圣香为顾全局嫁祸赵普……每一件都让他心乱如麻。

“笃、笃”两声。

深夜时分,有人敲他的门?毕秋寒居然没有听见来人接近的脚步声,是谁?他尚未更衣,便站起来打开门窗,眼前陡然一个人。

来人旧衣颀高,一副肩骨宽阔横直,面貌清隽双眉如剑,毕秋寒一惊之下陡见来人举起手中古剑。他一见那剑刻着“烛房”二字,脱口而出:“烛房剑!‘楚神铁马’屈指良!”

来人果然正是圣香在武当山下遇见的屈指良。但见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毕秋寒身上,“出来。”他简单地说。

前辈如此说,毕秋寒毫无疑惑,紧跟着掠出厢房,和他往武当后山而去。

“楚神铁马”屈指良少说也二十年不现江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房外?又为何要召唤自己?毕秋寒心中满腹疑惑,但那烛房剑绝无疑问,以屈指良的武功绝不可能让人夺了剑去,那就是他本人了?正当他疑惑之间,屈指良已经停了下来。

他停身之处是武当天柱峰后一处树林密布的僻静之地,毕秋寒越发惊疑,不知这位威势名声盛极一时的人要和自己说些什么。

“‘七贤蝶梦’第一贤,毕秋寒!”屈指良缓缓地招呼,声调很是淡漠。

“晚辈是,前辈可是‘楚神铁马’屈指良屈前辈?”毕秋寒拱手行礼,“久闻前辈英姿飒爽武功高强,前辈身为江湖传奇,晚辈早已心慕许久,今日一见是晚辈的荣幸。”

屈指良并没有回身。

他甚至都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阵,他才说:“见到我并不是什么荣幸的事。”

“怎么会呢?”毕秋寒虽然惊疑,但对屈指良依然充满敬意,“前辈名满天下侠义为怀,堪称江湖楷模。前辈十九岁便号称无敌,二十岁连败三十三位名家归隐江湖,平生不好钱财不沾女色,乃是后辈心中的神人。”

屈指良充耳不闻,“听说你在调查李成楼、南碧碧几个人的血案?”

毕秋寒一怔,“是……难道前辈知道什么线索?”

“都是我杀的。”屈指良接口淡漠地说。

“什么……”毕秋寒陡然怔住,呆呆地看着屈指良,“什么——”

“李成楼、南碧碧、叶先愁、冷于秋四人都是我杀的。”屈指良冷冷地说。

“什么……为什么?”毕秋寒整个人懵了。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以前辈的武功名望,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四个?”他猛地抬起头来大声说:“他们不是被太祖皇帝下令害死的吗?”

屈指良威震江湖几十年的脸微微地有些震撼,“你知道了?”

“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下手的人居然是……”毕秋寒痛心疾首地低头握拳,痛苦得全身发抖,“前辈的武功名望江湖罕有,何必甘为皇上的杀人之刀……何必……”

“何必?”屈指良并没有冷笑,他只是负手依然用那仿佛发生什么都决不会动容的淡漠语气说,“毕秋寒你还很年轻,而且你并不聪明。”

“前辈可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如有苦衷为何不……”毕秋寒根本没听见他刚才的那句话。

“你不聪明,我为何要告诉你真相——你还没有想通吗?”屈指良烛房剑一推,毕秋寒毫无防备骤然被他用剑抵住胸口,“真正聪明的人……你知道南碧碧是怎么死的吗?他见了我之后横剑自刎——既然不可能逃生,那就不如自行了断。”

杀人灭口?毕秋寒脑中方才电光火石地一转,烛房剑上排山倒海的压力当胸而来,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位他心中敬畏的江湖奇人会这样。整个脸上都是不能置信的表情,竟也丝毫没有加以防备。

他如此状态,屈指良只要再加一把力就可以把他当场震死。但屈指良骤然收剑,缓缓脱剑出鞘,“如此杀你,谅你不服,拔剑吧。”

毕秋寒死里逃生,满身冷汗,方才如果屈指良转念稍微晚了一点,他便要被那惊世骇俗的真力震破心脏横尸当场!屈指良分明是来杀人灭口,却又行的是江湖规矩光明磊落,既不隐姓埋名也不施加暗算。毕秋寒拔剑在手,心中一振,无论如何,有机会和屈指良一战,不知是多少江湖男儿的夙愿!面对此人他心中迷惘虽多,却可放在一边。在武学造诣上屈指良诚然要高出他很多,但一股跃跃欲试的雄心压倒了他心中更多的关于屈指良的疑团。

“嗖”的一声轻响,对于屈指良来说不可能露出破绽,因此毕秋寒抢先动手,一剑削向屈指良傲人的剑眉,引诱他出现破绽。这一剑号称“眉间黄”,听说是碧落宫宫主夫人所创。莫看他一剑挑眉,却剑罩双目、双耳、人中和咽喉几处要害,端的是狠辣一剑。

屈指良微微侧头,让毕秋寒的剑尖以毫厘之差在眉尾划过。在他一侧头的时候,毕秋寒已经感觉寒风微掠。低头一看屈指良的烛房剑乃是古剑,长得出奇,虽然自己手中剑先行出手,但屈指良后发先至,已经一剑抵上自己的小腹。一惊之下毕秋寒扣指在屈指良剑上一弹,一个大翻身闪开他这一记直刺。

“哈”的一声吐气,他出拳如鞭,一记马步,扎扎实实的一拳击中屈指良的左肘。

“我已经二十七年没有见过能和我打到这个程度的人了。”屈指良的手肘被他击中也麻了一麻,只能用右手还击。突然间雄心骤起,他暴喝一声,同样一拳击出。

毕秋寒双眉耸动,这就是屈指良名震江湖的“楚神拳”!他剑刃连续震动,剑柄、剑刃、剑尖一连几处撞击屈指良右手几处大穴。

好功夫!这一剑多穴的功夫他也是苦练到十八岁才练得成。屈指良一声长笑,左手恢复知觉,一记横扫空手抓住毕秋寒的剑。“喀啦”一声,毕秋寒剑刃碎裂。他右手拳毫不容情,笔直往毕秋寒喉头击去。

这一下要是击中了,毕秋寒必然喉结碎裂而亡。

毕秋寒大骇,右手剑碎,他以左手劈了出去。

“啪”的一声如中败革,他的左掌截住了屈指良的右拳。屈指良拳力沉实,一股沉重的压力直传入毕秋寒手臂。“哇”的一声,毕秋寒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能一拳之下让他重伤如此的人,世上能有几个?

毕秋寒第一口血吐了出来再也忍耐不住,第二口鲜血又夺口而出,眼见刹那之间他就要吐血而死。屈指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再不容情,左手剑当头高举,便要一剑砍下来。

“住手!”树林那边骤然传出一声急叱,一个人影箭一般直掠了过来。

“圣香……”毕秋寒心中一喜,不知为何,他明知圣香的立场和屈指良一样都在掩饰当年的真相,但临死前见他来了,他依然心中一喜。那一喜就如看见初春新花绽放的一瞬,让他虽然濒死,却依然欣喜若狂。

但烛房剑当头砍了下来。

“啪”的一声响,圣香手中折扇硬生生架住了屈指良一剑,“你是什么人?”

他居然不知道屈指良是当年的杀手?毕秋寒的愕然一闪而过,圣香架住那一剑定晴一看,也愕然叫道:“屈指良?!”

屈指良一言不发,他若不是要求光明磊落不肯把毕秋寒一下打死,今夜绝不会让圣香发现他夜半杀人。此刻既然被撞破,除却连杀两人别无选择!“嚯”的一声,他那剑身古朴厚实的剑刃,居然被他内力逼得如软剑击空发出风声。以屈指良的武功成就,这一剑直劈凌厉之极。一股做了亏心事被撞破的狂怒隐然欲发,激得他眉发俱张面目狰狞。

“等——”圣香似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被屈指良剑风逼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折扇方才硬架一招,扇骨已有裂纹,万万不能再来一次。但毕秋寒人在屈指良拳掌之间身负重伤,他却不能不救!猛一咬牙,他一低头从屈指良剑下穿了过去,直扑屈指良怀里,不争什么求胜之机,只争能够大叫一声:“救命啊——”

屈指良对敌千万从没见过这种接招方式,不出手应敌却拼命找个时机大叫救命。圣香猛地扑入他怀里出乎他意料之外,此人武功不弱却行事乱七八糟。他微微一忿,“啪”的一声甩下外衣。这一甩不管圣香扑入他怀里有什么诡计,都让他一衣荡开了去。

圣香只求他这一甩,刹那之间屈指良甩衣,圣香顺势扑了出去一把抱起毕秋寒,一个翻滚远远离开屈指良身侧。

原来如此。屈指良一个不察,欲杀两个人的目标双双落空,心下微微一震,后生可畏的感觉刹那自心头掠过。他性子虽然孤傲,但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早已淡漠,圣香应变神速让他微觉诧异,但第二剑依然顺手砍下。

毕秋寒瞪大眼睛看着那一剑自圣香身后砍来,圣香抱着他喘息,“呃……”的轻微吐气让毕秋寒悚然一惊——圣香撑身欲起,却脸色苍白满头冷汗,顿了一顿。

圣香的心脏——

那感觉刹那间如一剑划过毕秋寒的胸口——不跳了吗?霎时间他有一种圣香已经死去的错觉,仿佛等待了漫长的时间才等到那轻轻的一跳。那种怪异的感觉让他全身发冷,是他的错觉吗?为什么他觉得圣香的心跳仿佛特别慢……

圣香一撑没有起身,屈指良剑眉微皱,他为什么不闪?

刚才那一扑一滚生死就在刹那之间,过度紧张终于诱发圣香的心脏宿疾,他扑在毕秋寒身上急促地喘息,脑子里短暂的一片空白。

“嚯——”剑风犹然在耳,而那剑刃已经堪堪触及了圣香的衣襟,远处一声沉声乍喝:“圣香!”

容容?圣香大叫救命本就是叫给容隐听的,生死之际心头一惊,他现在不能昏倒……耳边却听剑刃已经在后,就是他有一千条计策也一条都施展不出来——正在他心头轮转了无数念头却一个念头也没有用的时候,突然“嚓”的一声骨肉摩擦的刺耳轻响,他蓦然睁开眼睛——只见他身下的毕秋寒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点点温热的鲜血自他背后滴落下来。

那不是他的血。

圣香全身一震,他没有回头。

“圣香……”背后的人伏身在他背上代他受了这一剑,那人原本被他抱着滚了出去,却在生死之际替他挡了一剑,“他是杀死李成楼的……真凶……”

颈边一阵温热,圣香知道是血流了下来,毕秋寒的头也垂了下来。

“你不是……最讨厌我吗?”刹那间圣香的眼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只有一片寂寞如死的空白,“你不是还要威胁我不可以隐瞒真相吗?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可以死?”

“我答应过……”毕秋寒仿佛微笑了一下,也可能是苦笑了一下,“我答应过做你的……保镖……毕秋寒说过的话绝不……食言……”他犹坚持到说出“绝不食言”四字,才长长吐出最后一口气,闭目而死。

圣香的眼里没有眼泪。

他从来不哭。

他也没动,仿佛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喃喃地说:“傻瓜……我是开玩笑……唬你的……”

屈指良一剑之下,毕秋寒心肺颈骨都被他古剑震碎。但他也没有再下一剑,就握着剑静静地看着身前缓缓坐起来的圣香。

毕秋寒还在他背上,圣香背对着屈指良,月下他身上和地上毕秋寒的血越来越多,只听他静静地说:“你其实不用杀他,因为他早就知道……是太祖皇帝下令暗杀李、南、冷、叶四家,而且他不知道下手的人是你。”

屈指良淡淡地“哦”了一声,“这是太祖与我的约定,他怎会知道?”

“我告诉他的。”圣香寂然回答。

“你?”屈指良剑眉微微一立,“你怎会知道?”

圣香不答,过了一阵答非所问:“屈指良……宫中秘史,太祖有位绝顶高手为他排除异己潜伏杀人。太祖讨潞州杀李筠、李重进,因事牵连国舅杜审肇暗杀姚恕、令其着官服投尸于河,贬泰和军节度使石熙载,以及后来连杀李、南、冷、叶四家……你都出了不少力吧?”圣香继续低声说:“屈指良啊屈指良,你究竟欠了太祖什么,可以为他杀人放火,不要颜面,不要自尊,连这种夜半杀人背后偷袭的事——都做得出来?你不是威震四海、学武之人无不高山仰止的武学奇人吗?为了什么?”

屈指良脸色变了,他没有说话。

“为了什么?”圣香背负着毕秋寒,缓缓闭目问。

“你知道得太多了。”屈指良淡淡地说,“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死得很快的。”

“为了什么?”圣香骤然闭目乍喝一声,“为了上玄吗?他说一句话你就可以来杀毕秋寒?赵家究竟掌握了你什么秘密,要你这一生一世听令服从甚至老子儿子儿子老子死了两代还没有完结?”

他这骤然一喝,屈指良真的变了颜色,“你……”

“你不要以为这世上有什么事当真可以瞒天过海!”圣香胸口气息起伏,他抓住胸口的衣襟,“武当山下和你吃饭说话的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本少爷看他看了二十多年了!虽然一直都看他不顺眼,但是就算赵上玄穿上十层八层人皮,练成七八十种神功本少爷还是一眼看得出来!你回去问他——问他本少爷知道了他祖宗的混账事、本少爷还是他嫡亲的叔叔——你回去问他是不是要连我都杀?”

屈指良悚然看着地上遍身鲜血闭目的圣香,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地上这个人泣血的愤怒和痛心疾首的悲哀……比苍穹还重的痛……那样的圣香的影子和另一个人重叠,同样比重生一次更痛的痛,同样是不会哭的人……

“屈指良。”旁边淡淡传来一个声音,“我姓容,单名一个隐字,告诉上玄,我还没有死。”

那是一个气度森然的人,屈指良“嘿”了一声提剑倒退两步,这世上还是第一次有人以毋庸置疑的命令口气和他说话——即使是太祖也不敢!

容隐在圣香身边单膝跪下,扶起毕秋寒放在地上,他没有伸手去扶圣香,淡淡地说:“起来!”

圣香闭着眼睛急剧地喘息,一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虽然站得不好看,却牢牢地站住了没有倒下。

屈指良就看到这里,“铿”的一声扣剑就走。

“容容……每个人要守卫自己以为最重要的东西的时候,就一定要杀人吗?”圣香慢慢地问,“我看到了屈指良和上玄在一起,可是我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样……”

“是我的错,我来迟一步。”容隐出口认错。

“没有是谁的错,我从不那样想。”圣香慢慢地摇头,轻声说,“人……要不为死人而活,原来是那么、那么的难。”

“想哭就哭吧。”容隐背过身去,“没有人会看见的。”

“为什么要哭呢?”圣香依然慢慢地摇头,低声说,“小毕是为了我死的,那么我就该活得高兴些,不是吗?”

容隐没有回答。

“我的出生……我的活着……有那么多值得哭的事,所以我才要活得快乐,不是吗?”圣香慢慢地说,“所以——我是不能哭的。”

“圣香。”容隐背着他淡淡地说,“你要把事情看得这么通透浅淡,我没有话说,只是你不会哭,也就不知道高兴到哭的滋味。”

圣香默然。

“走吧。”容隐抱起毕秋寒的尸体,“燕王爷自尽之后,上玄想必很伤心,他不是存心要和我们过不去,只是他不能放下他爹要他登基做皇帝的遗愿……

所以召集他爹的旧部在准备谋反吧?谋反此事,兹事体大,也非一朝一夕能成,我们当先取李陵宴,再谈上玄。“

圣香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容隐怀里苍白的毕秋寒。那双澄澈乌黑完美无缺的眼睛,大大地映出毕秋寒身上的血迹,看不出悲喜的清澈,是一种无以言喻的冰凉。“不,容容。”他低声说,“你想过没有,屈指良才是杀死李成楼的真正凶手。以李陵宴的聪明,屈指良出现在武当山,今夜小毕身死,他难道就猜不出是谁杀了小毕?小毕近来也没有做什么招惹恩怨的事,他只是在查李成楼身死的疑案而已。”

“你是说……不宜和李陵宴正面冲突,我们联吴抗魏——联合李陵宴和上玄为敌?”容隐微微一惊,圣香的确聪明,“只要李陵宴知道两点,他就会和我们合作。”如果能够联李抗赵,那么就是一石二鸟,同时应对了两个敌人。

“第一,杀死李成楼的是屈指良;第二,屈指良是上玄的人。”圣香慢慢地说,“或者还要加一点:上玄是燕王爷的儿子,屈指良的武功江湖之中近乎无可匹敌。”

“上玄……”

圣香很快地接口:“他和配天不知道怎么样了。”

容配天是容隐的亲妹,上玄的心上人。两年前容隐身任大宋枢密院枢密使的时候,容配天与上玄自京城私奔,自此下落不明。而后宫廷政变,容隐助太宗逼死意欲谋反的燕王爷,上玄身处仇人妹子与亡父之间,不知做何选择。

容隐淡淡地说:“那是她选的路,即使不快乐也不能后悔。”

“你只是假装不担心,不是真的不担心,对吗?”圣香笑了笑。

“我只担心赵德昭死后,上玄究竟有几分诚心要做皇帝。”容隐答非所问,淡淡地道,“如果只是不甘怨恨——那不妨恨我,不必牵连江山百姓一起下地狱。”

“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圣香低声说,“所以特别容易偏颇,我只想阻止他做出让他后悔一生的事,还有……造反这档子事太容易被人利用,我很担心——因为他也是一个很容易被骗的单纯的男人。”

“回去吧。”容隐没有回答圣香的低语,淡淡地说,“诸事繁杂,一时怎么都理不清楚的。你没事吧? ”

圣香抬起头,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已经从寂灭变回正常,粲然一笑,“没事。”

但容隐却看见他抓住胸口的手依然未曾松开,有心疾的人不该愤怒焦虑,所以赵普一直都顺着他胡闹。未想自出江湖以来,让他担心忧虑计划烦恼的事不可胜数……他却依然那样笑,那样胡闹,“你瘦了。”容隐淡淡地说。

圣香愕然,挑起眉毛看容隐的眼睛,过了好半晌才大笑出来,“你要请本少爷吃饭吗?”

容隐皱了皱眉头,“回去吧,露水对你的身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