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天亮,那是千夕十一岁生日那天,拉着他去看日出,在瀑布的顶上看日出,就在那个晚上,他很傻也很认真地承诺,说要娶她做妻子,而也在那一天,傻傻地不知道爱恋的她,也很郑重地发誓,说要陪他到老,一辈子!

那是很傻很傻的承诺,但是因为真心,所以,专注得连太阳什么时候升起都不知道。通微回想着,嘴边甚至带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两个号称要看日出的人,忙着计较她什么时候嫁给他做妻子,她在考虑长大后是不是要嫁给他,还考虑是要陪他到老还是到死,她觉得死人很可怕,所以她本来怎么样都不肯陪他到死的……等到一一说定,只要她长大他就娶她做妻子,而她答应陪他到老,那个时候,太阳早就已经升起来了……日出没有看到,连天亮也没有看到……

那个时候,连什么是“长大”都弄不清楚,居然,就懂得要作一辈子的承诺。通微的微笑变成了凄然,记得那天,千夕一抬头看见太阳,哗地一声笑了“天亮了!”她也一点没有为没有看到日出而埋怨什么,却不知道,那一天的天亮,已经在她的灵魂里留下了这样深、这样深的印象,即使把你的灵魂一切为二,你也依然记得,依然记得……

可是你现在怎么能看天亮?你是鬼,是只属于黑夜的厉鬼啊!

而且,鬼气越浓郁的鬼,越禁不起阳光,你已经吸了我一个多月的血,鬼气浓郁,万一见了阳光被伤害了,而你被伤害了不要紧,千夕,千夕怎么办?纵然是降灵这样高强的鬼,能不惧火焰,能化为有形,但依然不能长期对抗阳光,因为太阳之气,是天地正气,为阴煞所不能容,你只是这么一个懵懂的东西,要看天亮,只能是你的奢望,而万万不能够实现!通微眼瞳微闭,低声道:“非夕,你不听话?通微娘要你回来,你不回来?通微娘要生气了。”

非夕有些踌躇了,但还是很坚持,“我要看天亮!”

“下一次好不好?下一次,通微娘带你去看天亮,今天我很累了,非夕乖,回来。”通微低沉地道。

“通微娘不可以骗我,下一次,要让非夕看天亮!”非夕终究还是很乖的,看见通微凄然的神色,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难过的情绪,突然之间,乖了。

“回来吧。”通微实在不愿与她多话,摊开双臂,非夕化为一道白影,投入他怀里。

下一次带你去看天亮?通微顿感屋里失去非夕的寂寞和空洞。非夕,要看天亮是你的还是千夕的愿望?你连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下一次带你去看天亮是我的愿望,而不是承诺,你知道吗?我不是有意骗你,只不过,我做不到。

你越变越像千夕,而我,禁不起这样的挑动,我对着你,心力交瘁,你知道吗?你无意地回忆那些对千夕来说很重要的记忆,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是折磨,是折磨,你时时刻刻在提醒我,千夕对我的爱,只能让我越发觉得自己无能,我不能够让她活得快乐,也不能够让她死得安心,到死后,依然要仰仗她的照顾,她的牺牲。我手握着让她复生的希望,却只能看着,她一个人分成两部分,还有一半在魂石里沉睡。

东方发白,通微脸色憔悴,一个人抱膝坐到阳光照到他的床榻前。

——***——

天亮了,依照通微的习惯,他一大早起来先浇花,然后一边等待煮茗茶的水沸开,一边试验昨夜悟出来的道术,或者武功心法。但是这一个多月来,他夜里大半的时间,是陪着非夕过的,非夕那小东西,即懵懂又好奇,幸而还有一样好,就是很听话。这一点,像千夕。千夕,也很听话。

既然夜里大半时间没有睡,白天他应该休息,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在阳光灿烂的时候躺在床上睡觉的习惯。既然睡不着,他就起来走走,武功是不要练了,承载着非夕,还要以血喂饲,他的身体状况有多么差,他自己清楚。在这样的状况下练武,很容易走火入魔。武功可以不练,他也不在乎,但是花草还是要浇的,否则本就死寂冷清的西风馆,成了满园荒草,岂不更加像是个鬼屋?

抬起头来,以他修道人的眼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西风馆的上空,呈现出一层黑气,那是厉鬼的戾气,晦涩得快要遮住天空的蓝色。有一缕紫气,由东而来。通微微略地有些自嘲,往日只有别人请求他去捉鬼,现在,却是他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这样抬头一看天,陡然一阵昏眩,“当啷”一声,浇花的壶子落地,他差一点坐倒在地上,一手撑住了地面,才没有倒在地上。身体里一个东西在攒动,是非夕,她居然,要借着他的身体,看天亮。通微咬牙,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他可以感觉到,并不是非夕这样单纯的孩子能够想出这么绝决的方法,而是,非夕自己也不知道的,千夕的心愿,那个破碎的千夕的强烈的心愿,也许是看日出的那一天给她的印象太深,所以她下意识地,总是想要重现那一天,所以就算灵魂支离破碎,也懵懵懂懂地要看天亮。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无论是非夕还是千夕,这时候都是无意识的,但是一旦让她成功了,她就会知道白天,她就会有下一次,再下来,如果借着他的身体胡作非为,那,毁了他不要紧,连千夕,也一起毁了。

绝对不可以!通微咬牙,一只手深深地抓住壶子的壶柄,一用力,把青铜水壶扭成了不成形状,身体里有个东西在涌动,要抢占他的意识,乍冷乍热,一阵一阵的鬼气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好难受。他虽然可以令花开花落,有各种各样的道法道术,但是对于自己灵魂深处的鬼,却无能为力。

他,绝不会输给那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鬼。千夕,你体谅我,放弃,放弃好不好?日出,如果可以的话,我答应带你重看日出,但是不要选择在这个时候……千夕,你一切都为了我,不要在这个时候让我痛苦。

也许,是千夕听见了他的声音,感受到他身受的痛苦,突然之间,攒动的灵魂平静了下来。通微跌坐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酸痛,清晨的阳光耀眼夺目,照得人一阵眩晕。他武功有成到今天,即使受过多么重的伤势,也不曾感到如此虚弱,可见鬼灵与生灵之争,他胜得多么艰辛!

非夕,渐渐地要恢复成半个你,但是她不知道节制,她不能分辨是非,不懂得轻重,不知道什么叫做善良。我不能让她毁了你,我要怎么办?难道我的时间就如此短暂,必须在非夕懂得控制我的身体之前,找到恢复你的方法?千夕,我知道你必然不愿意我为难,你必然又愿意牺牲,但是什么时候,也让我为你牺牲一次?只一次就好!

“笃笃笃。”

敲门之声。

通微有些惊讶,西风馆素来人迹罕至,除了少数几个朋友,极少人会来光顾,而圣香他们要进来,却从来没有敲门的好习惯。

是谁?

站起来,微微有些头昏脑涨,他知道是元气大伤,失血过多,也不在乎。拂去身上的尘土,他去开门。

“咿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门外站着的是一位面色慈祥的老和尚,手里持着木鱼,捏着佛珠。

“大师何事光临?”通微倚门而立,意态安详。

和尚呵呵一笑,“和尚入境。”

通微眉头微蹙,入境大师,是江湖上一位极负盛名的高僧,他常年不出思过崖,如今突然到此,必有所图!

“入境大师。”他缓缓让开出路,“大师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入境大师莞尔一笑,“和尚来开封寻一好友,不想寻人不遇,却看施主馆中阴气甚重,晦色蒙墙,恐有鬼魅作怪,所以敲门。”他是有道高僧,言语安详,没有一丝一毫火气。

“僧敲我门,本色高雅,通微深感荣幸。”通微淡淡地道,“大师请进。”他让开去路,入境既然看出了他这里鬼气森重,有了除魔之心,要他离去,是必然不肯的。

入境大师颇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举步入馆。

进了西风馆,入境左右看了一下,蔼然微笑,“施主爱花成性,此地繁花,大多托了施主的鸿福。”

通微知道他看穿了他这里百花齐开,是借托了通微的道术,淡淡一笑,也不解释:“大师稍待片刻,通微煮茶相待。”他往他煮茶的小火炉走去,背后诸穴,全然不加防范,步履之间,也没有对入境有丝毫敌意。

人境微傲掠过一丝诧异之色,步入庭中观望,只觉此处风光水月,南北东西,无一不布置得恰到好处,虽然无意做阴阳阵法,但是一丘一壑,宛然有形,胸中学识,已经隐然可见。没有大学问,种不出这一庭花木,没有静心禅定的定力,也不能体会这园林的奥妙。他本看出通微身上鬼气深重,大有妖秽之嫌,如此浓重的鬼气,常人无法承受,而这样浓郁的鬼气散发开去,对四周民居亦是不好。他是怀着除魔卫道的心情来的,进来此处,却发觉此间主人风雅安然,大有隐者遗风,明知他来者不善,却坦然不加防范,反而开门让路,烹茶相待,不见丝毫敌意。如此风骨,怎么会是妖邪一流?入境缓步在园中行走,心中游移不定。

就在他游疑之际,只听“乓”的一声,是陶器碎裂之声,入境微微一怔,只见通微本是手持茶壶,但是可能临时出了什么差错,茶壶掉裂在地,他正半跪于地,收拾摔裂的碎片。

在收拾陶器碎片之时,依然有如此平和的心境,这鬼气深重的年轻男子,平日必有深湛的养气功夫。入境对着通微仔细观察之后,反而越发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妖邪。鬼气来源于他,但是这里一草一木,他一言一行,无不表现着这位主人的修养和内涵。

他就算是妖邪,也不是真正邪恶的妖邪。

通微收拾完了茶壶的碎片,站起来的时候,突然微微一晃,倚身靠向他身后的火炉,一眼望见,他大概是有些立足不稳,想找个东西倚靠一下,却不知身后就是火炉。

入境微微一惊,“阿弥陀佛”,他宣了一声佛号,走过去扶住了通微,“施主小心。”

通微被他一把扶隹,有些痛苦地按住了额头,舒了一口气,才睁开眼睛:“通微不慎打翻了茶壶,却要劳烦大师再等一等了。”言下,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感激之情,也没什么惭愧之意。

入境如此接近地看到通微的脸,脸色微变,“施主,你晦色入眉,血气两失,已经伤及中元,快坐下,让和尚为你把脉。”他接近一看,就知道通微不是鬼,而恐怕是被鬼附了身,但奇怪的是,被厉鬼附身之人,为何却可以言谈如旧,一点被厉鬼牵制的感觉都没有?

通微此刻头昏得很,其实他本应没有如此虚弱,但是刚才和非夕一阵僵持,实在太损伤他的元气,所以才会失手打翻了茶壶,又差一点靠在了火炉上。“不必了。”他一口拒绝,淡淡地道:“通微的身体自己清楚,大师是世外高人,贵客临门,通微荣幸,如果大师喜欢悬壶救世,可以到门外去悬。”他这一段话,说得毫不客气。

入境并不生气:“施主是自己清楚为鬼所附?”他沉吟。

通微依旧淡淡地道:“这个不劳大师关心。”

“施主可知道,生人即是生人,为鬼所附,无论这生人阳气如何,最终都是要伤及性命的?”入境温言道:“无论此鬼是善心假意,附与人身,到最后都是会伤人性命的,鬼即是鬼,鬼有戾气,与生人不同。施主难道要为鬼舍身不成?明知有鬼附身,为什么不早早驱逐,而要任其消耗你的生气?”

通微扬起眼眸,凝视着入境,答道:“大和尚有舍身喂虎之心,世称为慈悲;通微不是佛门中人,没有全世之志。”他顿了一顿,才又淡淡地道,“为鬼舍身,是通微全情之志,此身不求慈悲,但求一见故人,即使化身飞花六出,见日则融,不存于世,亦固所愿也。”

佛经故事,说有一王子,路过荒山,见母虎幼子饥及将死,王子以头触石,舍身饲虎,以全其家,佛称为救生慈悲。而通微的言下之意,就是他无意慈悲,但求有情。王子舍身为虎,他愿舍身为鬼,不求慈悲,但求有情。

入境的眸子闪过一丝悲悯的光彩,坚持为鬼舍身,这样的人,他行遍天下,还未曾听过,更不必说见过。“施主固执己见,可知道长此下去,人鬼难以两全?”

通微眉见凄凉之色,但凄凉,却不失孤傲,淡淡地道:“我只求全鬼,不求全人。”

“阿弥陀佛。”入境宣了一声佛号,“和尚为降魔而来,施主可知?”

通微缓缓低头,看自己的鞋面,“如不是除魔,大师也不会来。”他语言淡淡,加了一句,“何况天机物定,紫气东来,有高人登门,我早已知晓。”

入境有惊讶之色,此间主人非但胸有丘壑,情有独钟,而且修道有成,观测天机,言必有中!这样的人,怎么可以为鬼所误,死于非命?“施主如此人才,死于鬼手,难道绝无一点自悲之情?”

通微微露讽刺之意,淡淡地道:“通微无恩德于世,有何可自悲?”他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撩起衣裳下摆,对着入境拜了下去,“通微不求慈悲,但求大和尚慈悲,不为我生,但为鬼请命!”

入境震惊!他,不求自己长命,只求他,不要伤害了他附身之鬼!他对鬼之心,远胜于对他自己,“不为我生,但为鬼请命!”他的声音如此清,如此坚定,附在他身上的那个“鬼”,远比他自己重要过千万倍。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有救生之志,施主请起。”他把通微扶了起来,慈祥地道,“鬼亦是六道之一,只要它无甚大恶,和尚也不会一意孤行,定要伤它。施主起来。”

通微起来,他是何等孤傲的人,今日如非他明知斗不过这个和尚,他是万万不会下跪的。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可以认输,可以死,万万不会下跪。但是,今日在这里的不止有他,还有非夕,虽然非夕对他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但是非夕,是千夕的希望!她不能消失,千夕已经消失过一次,好不容易才有这半个魂体,你要她再消失一次,就算是这个世界重来一次,她也不可能复生了!为了千夕,他不在乎,他可以拜神拜鬼,只要他不要伤害她!

入境看着他眉间,叹息,“施主元神俱伤,血气两失,和尚这里有一颗药丸。”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蜡丸,轻轻剥开,里面是一颗乌黑透亮的药丸,也无清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以安神保元,对施主应有一些益处的。”

通微摇头,淡然道:“大和尚慈悲济世,此药救人性命,大和尚还是自己留着,他日用以救应救之人。通微无颜服用此药。”他并非好人,他只对千夕一个人痴心,其他的人不在他关怀范围之内,所以他不愿服药,他不是入境心中的好人。

入境微笑,蔼然道:“何谓应救之人?何谓不应救之人?”他把药丸放人通微嘴里,“施主未免执著了。”

药一人口,化为一股清气,令通微精神一振,呼出一口长气,他挣开入境的双手,退开两步:“我不会感恩。”

入境微笑:“和尚不求感恩。”

通微微微一怔,随即淡然:“也是,和尚求慈悲,不如我无情。”他转过身去,把手里茶壶的碎片放在一边,换了一个新壶,继续为入境沏茶。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有如此淡定的心,为入境沏茶?入境呵呵一笑,负手在西风馆里行行走走,嗅着通微那里的茶香,一颗禅心,两无牵挂。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相对品茗,入境连饮三杯,笑道,“果然是好茶,却被和尚牛饮,当真是可惜了。”

通微一杯尚未喝完,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入境放下茶杯,一笑之后,随即飘然而去,世外高人,来去无踪。也只有通微,可以先被他当作妖邪,后为他所救,最后依然可以和他相坐品茶,既没有敌视之心,亦没有感恩之意,这种人,当真世上少有!

但这就是通微,惟一仅有的通微,圣香说的,一个无情的多情人。

第5章

--------------------------------------------------------------------------------

鬼不像鬼

夜里。

非夕照旧从通微身体里出来,眼睁睁地看着通微。她一点也没有记得今天早上她做了什么事差点害死通微,而是用她不懂事的眼睛看着通微。

通微睡着了,即使在睡梦中,他也睡得不安稳,眉头微蹙。他会睡着,是因为人境给他的药有安神的作用,而且,他的确需要休息,来恢复他这些日子一塌糊涂的体力。

非夕第一次看见睡着的通微,在她一个多月的记忆中,“通微娘”是从来不会闭上眼睛的,他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像一种很漂亮的什么东西,但要一定说是什么东西,非夕又说不上来。

肚子又饿了,很饿很饿,昨天就饿了,但是通微娘说不可以吸血,他会生病。现在他这样,就是生病了吗?非夕犹豫地漂浮在通微身体的上方,低下头看通微的脸,小小声地叫了一声,“通微娘。”

通微没有回答。

“我饿了。”非夕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饿,那是因为她早上和通微的灵魂一阵挣扎,不但大损通微的元气,也大伤她的元气。她自己看不见自己,不知道她又变成了若有若无的一团白气,通微是很顽强的,非夕虽然鬼气浓重,却抵消不了通微生灵强烈地渗透和消耗。早上的一阵挣扎,对他们两个都伤害很大。

通微依然没有回答;他虽然睡得不安稳,但是睡得很沉。

“非夕好饿好饿哦。”非夕又在通微耳边小小声地说。

通微气息轻而漫长,他正在无意识地用习武人的方法,调理他自己的气息。入境大师那一颗药,是武林间久享大名的“乌金丸”,功能自然不只是安神保元,还有解毒、增长功力、疗伤、驻颜等等功效,但是对于通微来说,反而是最不起眼的“安神”这一功效最为重要了。

好饿好饿,她怎么办?肚子好饿,怎么会这么饿?非夕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好几次忍不住要对着通微的颈项咬下去,但是看见通徼苍白的脸色,她一移到他的脸边就没有胃口,但是一离开,她就又好饿好饿。

通微娘说不能吸血,但是我很饿很饿……

非夕着急地在屋子里团团乱转,飘过来飘过去,飘到哪里都不安心,她实在太饿了。

回头看着沉睡的通微,非夕知道通微娘今夜可能不会醒来了,无可奈何,她准备回到通微体内去沉睡,至少,暂时不会感觉到饥饿。

飘过去的时候偶然,额头与额头相触,她感觉到了通微沉睡的思维。在一个开满红花的花园里,有一个女孩,手里举着一只翠绿的鸟儿,很清脆地笑:“通微,你看我这里又有一只新的。”

一个穿白色樱花衣裳的女孩,周围有很多鸟儿围着她飞,有些停在她的肩膀上,她头上可笑地插着一朵小紫花,在鬓边播啊摇的,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但是笑得很灿烂,她的眼睛很大,乌黑明亮得可以映出整个世界,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最可爱的。

好可爱的女孩!非夕怔怔地停住,额头对着额头,她或许不是最漂亮,但她却是最幸福!全身都有一种很耀眼的光彩,那是谁?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眼热?为什么看到这么美的画面,心里有一个角落,却突然痛了起来?想哭呢,但是又没有眼泪,非夕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没有眼泪。

通微的梦在继续着,那翠绿的鸟儿突然离开她的手指,扑啦啦飞走了。女孩吃了一惊,却突然听见通微的声音:“我帮你把它抓回来。”

非夕怔怔地感觉着,突然之间脱口而出:“不要!你会让小绿害怕的!”她说出了口,才知道愕然,伸手捂住了嘴,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女孩笑着向通微扑了过来:“不要!你会让小绿害怕的。”

非夕陡然尖叫一声,她为什么知道通微的梦?为什么知道?她一下子躲得远远的,躲在通微的书桌底下,埋着头再也不肯出来。

她那在耳边的—声尖叫把通微惊醒了过来,因为在沉睡中突然惊醒,他显得很疲倦:“非夕?”

非夕躲在书桌下面:“非夕害怕。”

通微疲倦地坐起来,看着躲在书桌下面的她,“害怕什么?”

“我知道通微娘的梦,好可怕好可怕。”非夕蒙着眼睛,“有一个和非夕很像的女孩,好可爱好可爱,非夕知道她要说的话,好可怕好可怕。”

她又记起来了?通微疲倦而深沉地看着她,你就是她,你怎么能不知道?他心里这么想,却温言道:“别怕,只是做梦,不是真的。”

非夕固执地摇头,“是真的是真的,通微娘一直叫她千夕,就像通微娘平时常常说的一样。”

千夕?是千夕,让你害怕?你害怕记起,那些快乐背后的痛苦吗?通微无语,一时没有接口。

“通微娘不喜欢我,通微娘为了千夕才要我的,通微娘老是骗我,”非夕在桌子底下哭,“通微娘,你为什么要有我?一直都为了千夕吗?你说我不是千夕,所以我是非夕。”

通微默然,过了一阵子,他低沉地道:“没错,有你,是为了千夕。”

非夕哭得更厉害:“通微娘不喜欢我。”

“通微娘没有不喜欢你。”通微打断她的话,“你长得很像千夕,通微娘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非夕愕然。他这话,说了比不说还残忍!他之所以要有她,是为了千夕,他之所以要对她好,还是因为,她长得很像千夕?“通微娘不疼我,不要我。”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伤心叫做失落,心里好难过,好难过,除了哭,她不会其他方法。

她在哭,落下的眼泪没有形状。通微知道,即使是半个千夕,她对他,仍然有那样深的眷恋,即使是什么也不懂的非夕,她的心,也是经不起他这样的伤害的。灵魂被切成了两半,却依然断不去那些魂牵梦萦的,想要爱他的,想要得到他的爱的心愿。

千夕,所以我说我无法抗拒,无法抗拒,也只有你才能够挑起我所有的感情。

非夕还在哭,突然桌子被人轻轻地推开,她被人抱住,她虽然不是被通微的手臂抱住,却被他的灵体抱住,只听通微在她耳边说,“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你是这么乖,这么乖的非夕。”他的眼睛泪光莹然,却在微笑,“你和千夕,我一样喜欢……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但是通微娘不会偏心,两个,我都喜欢。”

非夕破涕为笑:“通微娘!”

通微拥着她,一刹那觉得很温暖。半个千夕,如果他不能给千夕找到一个形体,其实,就这么人鬼相处,又有什么不好?只不过他害怕,握碎了十三颗魂石,她会不会就代替了他?他怕那个时候你找不到他,会很伤心,很失望。

我饿了。非夕被通微拥着,抬起头,想告诉通微她饿了,突然看见,通微眼下淡淡的淤黑,苍白的肤色,还有他今天沉睡不起的样子。一句“我饿了。”话到嘴边,却缩了回去,再也没提。

倒是通微注意到了她的模糊,轻轻伸手拍了拍她头上的两个发髻,柔声道:“饿了?”变得如此模糊,鬼气应该十分虚弱了。

反而非夕摇头,“我不饿。”

通微微微一怔,知道她开始懂得体贴他,知道他现在身体不好,所以不肯吸他的血。淡淡一笑,通微扶着非夕的后颈,让她的嘴唇慢慢接近自己的颈项,“不要紧的,通微娘现在已经好多了。”

非夕小声地问:“吸血,通微娘会生病吗?”

“不会。”通微扶着她的头,像扶着一个婴儿,让她把嘴唇贴在自己颈项上。那一刹那心情很温柔,居然真的有了一丝做母亲的感觉,扶着自己的孩子,在哺乳的感觉。那感觉很荒谬,但是,非夕,这样一个单纯的小鬼,真的激发出了他心底深处的那一丝母性的感觉。

千夕,如果我真的能有这样一个像你的女儿,那该有多好?

过了一会儿,非夕乖乖地抬起头来:“我吃饱了。”

通微放开她,非夕的形象突然间清晰起来,依旧那样干净的白色樱花的头绳,那样白色樱花的衣服,乌黑乌黑的眼睛,一切,就像她死去的那天一样。看着如此清晰的她,通微突然有一股冲动,要握碎剩余的魂石。他想见千夕,他一直想见的只是千夕,是长大的千夕,是会爱他会对他好的千夕,而不是这个只停留在五岁六岁阶段的、傻傻的非夕。她似是而非,他面对着她,只能让他想起,那些早就被忘记的他和她的快乐的过去……

非夕看见通微不说话凝视着她,反而有些畏缩,小小地往后飘退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她知道通微娘看的不是她,被他这样看了很久,她忍不住动了一下,然后又赶快不动,让他这样看着。

她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通微惊醒,她有些像千夕,却又不是千夕。“非夕,你很想到外面去看看吗?”他记得昨晚,她大吵大闹,说要看天亮。

非夕怯怯地摇头,她现在好怕通微娘不高兴。

“出去看看吧,你,还小,把你关在屋子里,是我不好。”通微走过去推开窗户,窗外星月满天,花香树影,是很寂静的夜。

非夕飘浮到窗口,和通微一起看着窗外似乎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的世界。她既没有像通微以为的那样欢笑着冲出去,也没有像第一次接触外界的孩子,会感到害怕或者好奇。她就停在窗前,歪着头,安静地看着窗外的世界。

通微等了一阵,不见她出去,微微诧异地回过头看她,却看见非夕大大的,幽黑清晰的眼瞳,正映射着,窗外夜里寂寞而美丽的世界。星月在她眼瞳里闪闪发光,她抬起头来,指着远处的一个东西,哗地一声笑了,“花!”

是夜里,一朵寂寞的栀子花,白色的栀子花,寂寞、孤傲地开了。

清香,满地——

犹如非夕那双千夕的眼睛。

通微情不自禁,满腔的爱恋绞合着凄恻和悲哀,一起充进了他胸口。

满腔的爱恋,无处可对人说,此时此刻,让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情不自禁,通微猛地转过头去,怆然退了两步。他有太多的心事想说,却,无处去说,他有太多的心痛爱怜,却,找不到他想要的那个人,转过头,只有一张相同的脸。

“通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