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六音一笑的神采,那一剎那,虽然觉得他容颜未免有几分枯凋之色,但那一笑灿烂夺目,把他的脸色和眉目的憔悴都压了下去。

六音见他突然之间呆了,不免有几分莫名其妙,「怎么?你受伤了?」

青衣男子长长吁了口气,「不不,没有,兄台武功高强,倒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六音打断他的话,「这样的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他低下头去看白马,那马扭伤了前蹄,站不起了,他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一条丝帕,「格拉」一声接上了马的腿胫,然后用那丝帕扎了起来。

那是一条很精细柔软的浅黄色的缎子,一般来说,是仔细讲究的女人,才会选择用这种东西做衣服,而六音这一条缎子是狭长的,并非衣裙,而更像一条衣带。

古长青等人只是觉得奇怪,却不知道,这带子是什么东西。

那是六音当年用来系腰上玉铃的丝带,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带在身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在此刻拿了出来,就为了给马儿疗伤。

是代表着如今的六音,再也不可能回去了?永远的只是一个江湖道上的路人,再也不是宫廷里头一笑掷千金的少年公子,公子少年?

青衣女子看不懂六音眼里过于深沉的悲哀,只是觉得,他虽然说是在治马,但是他的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那条丝带上,缠绵婉转的,像看着情人,像看着某一段很美、很美的时光。

那一定是他情人的丝带,青衣女子只能如此想。

「我要走了。」六音绑好马腿,「过半个月它就会和以前一样,半个月之内,最好不要骑它。」

「公子要走了?」古长青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说要走,「后会有期。」

六音不与他拱手,看了那绑在马腿上的带子一眼,似乎有留恋,也似乎什么都没有,风吹开他额前的发缕,他就此掉头而去。

「很奇怪的人。」青衣女子看着六音离开,「他好象很开朗,又好象很落寞。」

「江湖奇人,总是有各种怪癖的。」古长青和蔼地解释。

马匹既然已经受伤,他们三人只好慢慢地走,走了莫约三个时辰,突然遥遥地有马蹄声传来,一匹黑马马蹄狂奔,凌乱得连节奏都听不清,一个女子从尚未停稳的马背上一跃而下,清声喝道:「古长青!你看见他的人没有?他的人在哪里?」

古长青错愕地看着她,来人衣袂飞扬,居然是皇眷,「你问的是穿黄衣服的那位公子?」

皇眷显然是刚刚狂奔而来,喘息未定,但是那眼神凌厉如刀,「他人在哪里?你们见到他了,是不是?他的人在哪里?」

「他刚刚走。」青衣女子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皇眷姑娘?」

皇眷一个转身,衣袖霍然带起风声,「他走了?他这,这莫名其妙的人!」她为了什么事情狂怒,但是却不愿说出来。

「他走了,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姑娘莫约是追不上了。」

「六音!六音!你好!你很好!」皇眷气得脸色苍白,「我记着你一辈子!你很好!」她飞身上马,一提马缰,正要往六音离开的方向追去,突然之间,看见了绑在马腿上的丝带。

三个人看着她,她的神情,就像剎那间被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怔住了。

很耐心地才打得很整齐的丝带,带子的尾端,在风里飘——无声无息,似乎很美,很自然。

她明白六音仔细绑着这带子的心清,剎那间,她恍馏记起了,三年前初见的六音。如今,有谁可以从这条沾满尘土的带子上,看见他往日的风光?

天下——第一美人?皇眷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丝带,六音,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用这个来报复我!你在报复我!我不原谅你!我绝不原谅你!她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那马腿之旁,颤抖着,伸手去触摸那丝带,就好象不久之前六音触摸她的脸颊一样颤抖地,充满着不确定和恍惚。

丝带光滑如昔,一如从前一样温柔。

那马匹也许不太能分辨给它疗伤的人,低下头来舔舔皇眷的手掌,把她当做了六音。

皇眷呆若木鸡地看着那马,看着马眼中的温柔,那温柔,本不是给她的。

「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古长青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皇眷突然失常成这样。

皇眷松手,看这丝带的尾端自手心飘开,在风中飞。她眼中有泪,「我?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呢?我,我,」她突然笑了,那眼泪也同时掉了下来,「我怎么可能会有事?我如果有事,他岂不是太笨了?太笨了?」

古长青等人面面相觑,愕然不解。

皇眷闭上眼睛,却是语带嘲笑地道:「你们不必去找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了。」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皇眷淡淡地道,一点表情也没有。

自古长青离开后,皇眷一直过了很久,才发现六音所呕的那一口鲜血,鲜艳的色泽一直不褪,她到了那一刻才愕然发现,原来,与六音的长歌为敌的,是九寰恨曲!

那是一种非比寻常的魔功,以哨子发出,中者毫无知觉,一直到两个时辰之后,突然呕血而死。她一时没有察觉是九寰恨曲,吹萧插了进去,她以为是在帮他——不,她的确帮了他,但是,六音却撤尽全身真力,为她筑起一道无形力墙,阻拦魔功。所以,她也听了九寰恨曲,却毫发无伤,而六音却真气岔经。然后疗伤,她以为是在疗伤,却不知道,为九寰恨曲所伤,本不应该就动真气,一动真气,吐出艳血,就代表着魔功入体,无药可救!

她只不过是真力转了一圈,六音却为她赔上一条命。而她毫无所觉!毫无所觉!六音也根本就不打算让她知道!

这算什么?算是——我害死你的?我逼死你的?六音啊六音,你这是在报复我吗?她狂骑奔来,要抓住他问个清楚,但他却不给她机会,除了这条淡黄色丝带,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留下丝带,是表示,你已经下定决心等死,再也没有心愿要成为当年的六音。

你是在表示,断绝昔日的繁华?是在表示,你再也不能回去了吗?

你这算什么?为文嘉抵命?为了报复我?

还是,你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恨,只不过,苍天安排你这样的结局,你就——认了?

不!不可以!你认了我不认!你不可以死在别人手上!你要死,也要我亲自下手,才可以去死!我还没有允许,你就不可以死!

她掉转了马头,摇摇晃晃地,往六音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六音其实并没有走很远,他只是走到了一处没有人烟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摊开双臂,躺了下去,对着天空,微微地瞇起眼,带着一抹淡淡的慵懒的笑意,看了夕阳一阵子,然后就闭起眼睛睡着了。

身下的是清新柔嫩的青草地,夕阳的柔光如画一般,给他原本风采盎然的五官均匀地涂上一层颜色。一朵粉紫色的小花,在他脸颊旁边轻轻地摇晃,单薄的花瓣,在风中颤抖,一点点娇怯的幽香,一点点摇曳的风情。

此情此地,如果可以带着微笑睡去,即使永远不再醒来,也是美丽的吧?如果有幽魂在六音的上空盘旋,必然也看不出,六音慵懒的笑意之中,没有任何悲伤的味道,或者痛苦的阴影。

远远地隐约是天打雷了,又隐约有马蹄声,六音没有理会,益发地睡得恬静安详。

过了一阵子,有马蹄声,有人。

那个人冷冷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字如冰:「你还要在地上躺多久?」

六音似乎是睡着了,恬静慵懒地翘起嘴角,带着安详的笑意,却眼睛也不睁开地咕哝一声:「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扰人清眠吗?」

一股比他脸颊旁边的花香还要尊贵的香气淡淡地侵来,香气的主人和他贴得很近,呼吸可闻,「你起来,我带你去疗伤。」

「疗伤?」六音睁开了一只眼睛,很有趣地眨了眨,「你不是很希望我死吗?」

皇眷冷冷地看着他,残酷地咬着嘴唇,「我还要看六音你的丑脸,你如果现在死了,我怎么能甘心?你就是要死,也要死在我手上,我怎么能让你死在别人手上?」

「你的头发乱了。」六音躺在地上看她,却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轻轻抬起手,为她绾好微乱的发丝,然后叹了口气,「我死在谁手上,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皇眷感受得到他指尖的温热与他轻轻绾发的温柔,心头不知不觉乱了节拍,脸色犹如寒霜,她特意更加冰冷地道:「何况你这次本不会伤得如此重,是我疏忽,我要你死,就要你心甘情愿地死,我不想你以为,是我要逼死你。」

六音睁开了另一只眼睛,哈哈一笑,「逼死我?」他很利落地翻身坐了起来,一点也看不出身受重伤的模样,「我还不够心甘情愿?我躺在这里等死,本来风景无限美好,是你来扰人清眠,然后怪我不够心甘情愿地死。」他笑,笑得玩味,玩世不恭,「你当真有那么好胜,连我死在别人手上,你都不甘心?」

皇眷冷冷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六音凝视着她,叹息,「我只不过想问,我都要死了,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你真的,一点也没有爱过我?」

「没有。」皇眷斩钉截铁,冷冷地道,「从头到尾,都是你爱我,我恨你。」

「真的,从始自终,都是为了文嘉?」六音凝视的眼眸幽黑如墨,闪着一种黑漆的光,似乎在这个时候对他说谎,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皇眷一时之间没有回答,过了一阵子,才道:「是又怎么样?」

是又怎么样?六音有趣地笑了,他满意了,这样,就算是皇眷最柔软的感情了吧?逼问到如今,有这样一点点的不确定,他就满足了。他的要求真的不多,三年的追寻,换她微略的迷茫也就够了。他忍不住笑出来,他真是太多情了,太痴太傻了,不是吗?

「你笑什么?」皇眷恼恨地瞪着他。

六音指天,笑道:「天上的星星好美。」

「星星?」皇眷抬头,才知道,夕阳已经不知不觉淡去,如今,天色纯蓝,一天璀璨的星光,就像六音眼中的光彩一样。

「星星,如果一颗星星,就是一个人的命运,怎么这世上这么多人,却看不见天上有这样多的星星?」六音抬头看着天,「你会望星吗?」

「不会。」皇眷被六音一指天,就怔怔看着那些星星,听了六音的问,想也没有想,就回答了。

「我的一个朋友会,可惜,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他了。」六音歪着头,兴致盎然地看着天,「人家说,每一个星星,就是一个人的星相,所以诸葛孔明死的时候,传说天上掉了好大好大的一颗星下来。」他自言自语,「如果我今天晚上死了,不知道天上会不会有星,为了我掉下来?」

「胡说八道!」皇眷不耐烦地皱眉,斥道,「你不会死的,我会带你去疗伤。九寰恨曲又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绝症!」

六音眼中奇光闪烁,轻轻地道:「我说的不是因为九寰恨曲的伤势而死。」

皇眷狭长的凤眼微微一瞇,「你想说什么?」

六音叹了口气,「如果我根本没有受伤,只不过骗骗你,就像这样,」他很自然地揽过坐在身边的皇眷的纤腰,在她充满温馨和尊贵味道的颈项和耳际一吻,轻轻地道,「你难道不会杀了我?」

皇眷被他一把抱住,然后在颈项上一吻,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在六音说到「你难道不会杀了我?」的时候,她已经不假思索地一掌劈出,把六音劈出了三丈开外,「砰」的一声,整个人撞在岩石上。

一掌劈出之后,她才脸色大变,「你,你骗我!」六音体内经脉阻塞,根本已经返魂无术,再加上她这一掌,再有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他根本就是——在找死!

六音从山石上坐了起来,扑哧地笑,「你不是不甘心我死在别人手里?现在我十成十是死在你手里了,你,总该满意了吧?」他最后一句说得很轻,看了她一眼,终于吐出一口血来,血色鲜艳,就像新娘的红嫁衣一样。

皇眷紧紧地握起拳头,全身都在颤抖,咬牙道:「你,你好!算你狠!」

六音呵呵地笑,似乎很得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他眉头微微一皱,「呃」的一声吐出了第二口血,才接下去,「风流……」

皇眷「刷」的一声从衣袖里拔出了短剑,森森的剑气直指六音的鼻尖,她森然道:「既然你迟早要死,不如我现在杀了你,也省得你痛苦!」

六音闭目,态度悠闲自得,「能成为你第一个亲自动手杀的人,是我的荣幸。」

皇眷心里一跳,他,他怎么知道,虽然她表面上冷冰冰恶狠狠,却从来没有真正杀过一个人?一咬牙,「本姑娘杀过的人何止千百?很遗憾你没有这个荣幸了!」她「刷」的一剑,刺了下去。

就在她一剑刺下的时候,天骤然打了个霹雳,皇眷陡然一震,六音也微微一怔,睁开眼睛。

他们同时看见,一颗带着狭长光晕的流星,闪烁着璀璨如眼眸的光华,划过了天空,到了半空,就陡然消失了影踪。

两个人脑子里同时想起的是——「如果我今天晚上死了,不知道天上会不会有星,为了我掉下来?」

「刷」的一剑,鲜血涌出,苍白的剑刃,苍白的肌肤,殷红的鲜血,剑刃上映着冷冷的皇眷的眼睛。

但是她这一剑,只是划破了六音左颈的肌肤,并没有一剑封喉,她呆呆地看着六音,剑一颤抖,那鲜血就在六音的颈边扩大,晕染了苍白的剑刃。

六音看着那剑刃,黑发覆额,神态很安详。

皇眷的剑尖越颤抖越厉害,六音颈边的伤口越来越深,最终,割裂了大血脉,一股鲜血喷了出来,洒了那剑一身。接着「当卿」一声,皇眷持剑不稳,短剑落地,她「砰」的一声跌坐在地上,呆若木鸡地看着六音,失魂落魄。

六音依然那样坐着,黑发覆额,状甚安详,只不过颈项边的血,渐渐地晕染了他半身。

突然皇眷爬了过来,颤抖着双手,给他裹伤,她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六音颈项上的伤口那么深,她一块巾帕还没有扎紧,就已经被血湿透,重得掉了下来。她换一块布再包扎,但是血越流越多,她只能紧紧地用巾帕按住那个伤口,她的手冰冷而颤抖,六音都可以透过鲜血感觉到。微微一笑,六音有趣地眨了眨眼睛,低沉地道:「你在给我放血?」

皇眷呆了一呆,极度狼狈不耐地喝道:「你给我闭嘴!」她急急从衣袖里翻出了无数种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倒在六音的伤口上,然后用衣带紧紧地缠了起来。

六音被她的衣带勒得呼吸困难,忍不住皱眉,「难道你不想一剑刺死我,却要用带子勒死我?」

「你给我闭嘴!你没有听到?你吵吵嚷嚷,我一剑杀了你!」皇眷心烦意乱地斥道,也不想她现在的威胁是多么荒谬,她正在手忙脚乱地救人,却冷言冷语一本正经地说,她要一剑杀了他?可见,她平时就是这样说话,口是心非,面子上狠毒,心里,却柔软温热得像个天真的女孩子。纯然,没有杀人的狠毒。

「你舍不得我死?」六音只是在心里这样轻轻地问,却没有问出声音来,他知道,一旦问了出来,也许,下一剑,不会只是划过了颈项。

你是舍不得我死?还是不忍心我死?还是,只是因为,你根本不会杀人?

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她为他心慌意乱的样子,她总是骄傲得像一只凤凰,总是那一副天下惟我独尊的高傲,看着她眼角含泪心慌意乱的样子,着实很让人心疼,让人怜惜。她不承认对他的情,可是这一剑,却把她推到了他身旁,很近很近,他不忍心问她你是不是爱他,因为,已经不必再问。

我已经要死了,知道你对我,有着不愿我死的情,我就已经满足了。

突然之间脸上一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只见皇眷拿着那柄短剑,对着他的脸颊不到一寸的距离,她眼睫上有泪,脸颊上有血,是他身上的血,溅到了她脸上去,只听皇眷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快说。你不死,你不会死,否则,我立刻划花了你这张天下第一的脸!你快说,你不会死,你一直到了这张脸变成丑脸,黑发变成白发,都不会死……」

六音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我不会死,」他柔声道,「我一时三刻都不会死,你不必看到了那颗流星而害怕,我只是胡说八道,我至少还可以活个三五天,不会死的。」

这,这算什么保证?皇眷的手被他紧紧地握住,整个人在颤抖,突然「当啷」一声再次丢下短剑,扑入六音怀里,闷声地抽泣,「我……只想你变丑,并不想你死!」

六音只能搂着她,像哄婴儿那样轻轻地哄着她,能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突然之间,皇眷啪地一下给了他一个耳光。

六音抚摸着脸,苦笑,「又怎么了?」

皇眷咬牙,狠狠地道:「要死的人了,还要占我便宜,吃我豆腐!」她脸上又是泪,又是血,还充满着又要哭又要笑的样子,「你这狠心的,居然明明知道中了九寰恨曲乱动真气必然血气分崩,居然还任我给你疗伤,你分明就是要栽赃我,让我变成杀人凶手!我早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六音翘起嘴角,笑了,笑得开朗,「我不骗你,我一直以为,九寰恨曲没传说得那么神乎其神,我只不过高估了我自己而已。」他慢慢把皇眷推了起来,用他干净的袖子擦掉她满脸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点也没想过要死,而且,你要为我疗伤,那是多么好的机会,我怎么可以放过?」他故意笑,「只不过,有人不懂得抓住机会,一个劲地说一些大煞风景的事情。」

皇眷胸膛起伏,看着他毫不萦怀的笑脸,竟是一点也没有为生死担忧,他就那样坦荡荡地躺着,那样坦荡荡地笑,偶尔有伤怀,偶尔有落寞,但是抬起头来,依然是会笑会唱的六音,依然,不会让太多的苦情,掩埋了自己。

这是真实的六音,而不是皇宫之中,歌舞升平,随着舞衣蹁跹来去的花花公子,也不是倚马偎栏,一掷千金的纨裤子弟,是六音,是真正的六音,而不是别人!

「你当真一点也不恨我?」她颤声道,「我故意躲着你,让你找不到,我引着你往东南西北边荒野林去闯,让你颠沛流离吃尽苦头,让你,让你最自负的脸,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不恨我?真的一点也不恨我?」

六音笑意盎然,「我不恨你,因为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啊,虽然我见不到你,但是每逢危难,总是听见你的萧声。」他很温柔地诉说,「所以我会有信心继续找下去,因为我知道,你在我身边,只不过,你始终在衡量,我是不是有见你的资格。」

「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文嘉。我恨她为什么要那样死,」皇眷颤声说,带着哽咽,「我恨她死得太自私,完全不为我和家人着想,她不是一个人,更不是一辈子为你而活,她得不到你的爱,郁愤而死,她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伤心,我会痛苦,她是我妹妹!」

她伏在六音怀里哭,她终究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无论外表多么要强好胜,依然只是一个太年轻的女孩,无论多么善于克制感情,但那心底的火焰,依然是那么清晰,那么灼热。

「我恨她先说了爱你,所以我不能说,虽然你对我好,可是我不能爱,我和你相爱,那么,文嘉怎么办?她会气死,她会恨她自己没有用……我好痛苦你知道吗?」皇眷泪眼盈盈,「我什么都为了文嘉,可是,她居然还是跳了下去,她死之前恨你,恨你……」

六音用另一只手干净的衣袖为她擦拭眼泪,温言安慰:「都是我不好,好不好?」

「本来就,都是你不好!」皇眷愤然推开他的手,又顺手拉起他的衣袖来擦拭眼泪,「都是你那张脸不好,文嘉自从在苗疆看过你一眼,就千里迢迢跟着你到开封,为了你死在开封,我不恨你那张脸,恨谁?」

所以你费尽心机,恨来恨去,恨得硝烟弥漫,焰火连天烧,就只是,恨我这张脸而已?六音的手被她推开,然后衣袖又被她拿去擦眼泪,一只手举在半空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无可奈何,「你如果讨厌我这张脸,你大可以在我睡着的时候,拿把剪刀毁了它,何必这么麻烦?」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皇眷瞪了他一眼,哭道,「那样就是敌人,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六音哭笑不得,这个女人,心里这么多曲曲折折的心眼,琐碎得像个绣花的小姑娘,面子上威风八面,骄傲得像个女皇,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很多心眼的常常患得患失的小姑娘,「那么,你一年到头跟着我到处漂泊,就不辛苦吗?」

「没有辛苦,」皇眷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要你变得很丑,我自然要对自己好些,你风霜露宿,我就锦衣玉食,你吃苦,我就吃香的喝辣的,你越变越丑,我就越变越美,否则,怎么叫做彻底毁了你的脸、你的自负?」

六音懒懒地以手臂枕在头下,舒服地躺在地上,他的嘴边还带着血丝,颈项边的伤口依然在流血,巾帕上的血迹在扩大,但是情况已经稍微缓和了一点。六音的神态就像身上没有带任何伤,还穿了一身干干净净、舒服熨贴的衣裳,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女人,真是恐怖的女人。」

「你痛不痛?」皇眷看他仰身躺了下去,他的脸色有一丝泛白,毕竟是失血过多。

「不痛,只不过,大概没有几天好活了。」六音翘起嘴角慵懒的笑,「你给我敷的是什么药?还是很管用的,我本以为被你这么一放血,今天晚上就可以见西天佛祖去了。」

「是最好的金创药。」皇眷依然哼了一声,「你放心,我会给你找大夫,你想死?没那么容易!」她依然冷言冷语,「我只要你那张脸,不要你的命!」

六音呵呵一笑,「我懒得理你,你的心眼太坏。」他闭上眼睛,「我要睡了,你如果可以的话,就不要动来动去,我要休息,你陪着我,好不好?」

皇眷的眼神微微颤动了一下,本要拒绝,却只是在鼻子里轻轻出了一声,终于没再说什么。

第四章

倾城绝眼两个人相依睡去,皇眷顾忌着六音重伤在身、一个晚上一动也不敢动,等到天亮,她全身已经僵了。

「啊——」六音伸了个懒腰,居然神清气爽地坐起来,东张西望了一下,「天亮了?」

皇眷早已经躺得全身僵硬,好不容易等到六音自己醒来,看着他神清气爽的模样,真不相信这会是个重伤在身,只剩下一口气的半死人,看着他如此好的脸色,只怕,人人都以为他还可以活蹦乱跳到好几十年以后。「醒了就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夫。」

六音摸了摸左颈上的伤口,皇眷用衣带在他颈项上扎得很好,很扎实,但单薄柔软的衣带未免过长,所以,她很自然地在他颈上打了个结。六音一坐起来,那颈项上的缎子的结与缎子的尾端就在风里飘,缎子上微微渗出一点血色,就像一只血色的蝴蝶,依附在六音的颈项上。

「找大夫?」六音动了动身体,「不必了,我觉得我好得很,一点也不像受伤的人。」

皇眷默不做声,为他把了把脉,他体内经脉纠结,真气紊乱,但或许是昨夜失血过多,在身体里流窜的外力并不太强,伤势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居然暂时避免了恶化。

「我说了约莫还可以活个三五天,」六音站了起来,「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如果要死了,会闭起眼睛往海里跳,不会花你棺材钱的。」他本是开玩笑,却看见皇眷板着脸一点笑的意思也没有,不免好生无趣,耸了耸肩,「你就不会笑一下吗?」」

皇眷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有什么好笑的?」她心烦意乱,满心都是六音治不好的内伤,那里有心思听他胡说八道?

「我喜欢海,如果我死了,别忘了把我葬在海里面。」六音走过她背后,自言自语。

皇眷听着,不知怎么地,一颗心就像剎那间不跳了一样,窒息了好一阵子。

就在这时,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了一声尖叫,皇眷霍然站了起来,袖子一拂,「那位姑娘!」

她虽然没说完,但是六音却知道她说的是和古长青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让青剑十八式的门人这样惊呼?「她踩到老鼠了?」六音皱眉。

「不,她遇上敌人。」皇眷的脸色一剎那变得清寒,「而且是很可怕的敌人。」

六音重伤在身听不出远处的异响,皇眷却听出来,是三个人骑马狂奔,后面似乎有一个人在追,只是后面那人的轻功了得,所以听起来近乎无声。

「啊——」又是一声凄厉到了极点的哀号,似乎三个人中,有人受了伤。

皇眷青铁着一张脸,拉起六音,转身就走。

「你不救人?」六音呵呵地笑。

「你闭嘴!」皇眷四下张望了一下,只见昨夜一掌把六音劈得撞上去的那块石头后面有个可以藏人的阴影,她把他推了过去,冷冰冰地道:「不许出来!」

「我不出来,我不出来。」六音眨眨眼睛,有趣地笑,「我听话,你放心去吧。」他说到「你放心去吧」声音很温柔,似乎很体谅她冰冷背后的热血和激情。

皇眷狭长的眼睛冷冷地闪烁了一下,别过头去,从山石后面,走了出去。

远处奔来的是青剑十八式的那三个门人,三匹马,包括被六音包扎了马蹄,嘱咐不要乘坐的那一匹,都没命地狂奔,远远地有个人影悠闲自得地跟随,似乎井不怎么把三个人的狂奔的马匹,当做一回事。

皇眷突然从山石边翻了过去,轻盈地,翻过马匹的上空,双手连甩,把两个已经策马策得有点不太清醒的男人摔了出去,然后揽住青衣女子,空翻落地,一个再翻滚,隐入山石之后。

那两个青衣男子也满头是汗地奔了过来,五个人一起挤在那块巨大的山石之后,三匹马继续狂奔,因为身上无人,所以速度居然快了不少,那远远的人影只凭着地面的震动追随,由于距离的关系,皇眷那一翻本来就轻捷无声,远远掠过,几乎淡而无形。那人依然对着马匹追了下去。

「什么人在追你?」六音此刻胸口的血气浮动,暂时压制的伤势有些蠢蠢欲动,但是他依然那样笑,纯然而有一股慵懒的神韵,让人看了,莫名地就自在镇定了一些。

青衣女子气息急促,颤声道:「是贺兰春山,她,不知道为什么得知我们师兄妹要对她不利,她,她用倾城绝眼迷惑了师兄,我和古师叔带着师兄逃走,那妖女从后面追来,还用……迷魂镖打中了我的手臂。」

皇眷看了青衣男子一眼,果然见他有一点神志迷离,冷笑道:「贺兰的倾城绝眼无药可救,你只要有一点邪念,就是万劫不复,一辈子做那女人的跟尾狗!你莫怪她狠心,要怪就怪你心思不纯,对她起了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