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离城市有这么远,颜破月松了口气。她想了想,便套她的话:“嫂子觉得我夫君拘谨老实?”

那个“谢之芳”,怎么会是老实之人?又怎么把自己丢在农家?

周嫂子精神一振,絮絮叨叨说了起来。

颜破月听完,总结她冗长的话语大意如下:据说昨日夜间,一位“长得比神仙还俊俏”的书生,用一件披风裹着她,送到了凤泉村。此人自称是她的夫君,但对她极为守礼,不仅用布缠着

手不触碰她的皮肤,连脸都不肯给她洗,将她托付给周嫂子,留下十两纹银便走了。

颜破月觉得,如果他真的是昨日的谢之芳,那他真的是精分了。但是,事实胜于雄辩,如果不是谢之芳,还会是谁?

颜破月沉默片刻,对周嫂子道:“大嫂,请你给我拿点锅灰、木炭。”

片刻后,她化妆完毕,周嫂子惊诧:“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颜破月笑道:“我夫君说,这样在外行走安全些。”

周嫂子恍然大悟。

颜破月跟她一起坐在门口大树下等谢之芳,心中却想,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人既然以为她是黑炭头,又没见到她的真容,那她就黑到底。

不过她真想看看,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比神仙还俊俏的年轻书生?

颜破月想起那双墨黑清亮的眼眸,心跳忽然有些快。

一直等到日落时分,周嫂子已经等得不耐烦去做晚饭了。颜破月才见村口一人一骑,踏着地上的枯草灰泥,款款而来。

晚霞如铺散的彩色绸缎,将炊烟袅袅的小镇笼罩得金光点点。那人骑着匹神骏的黑马,不急不缓行到颜破月面前。

颜破月站起来。

他翻身下马。

“姑娘,在下失礼了。”声音清亮而沉稳。

颜破月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长得真是很好,但他绝不是谢之芳。

昨日的男子,虽然看不清相貌、嗓音也可能是刻意放低。但那双锐利深邃的黑眸,仿佛火烙般,深深印在颜破月的脑海里。

眼前的男人则完全不同。

他穿着普通的青色士子长袍,墨色长发简单束在脑后,看起来身姿清逸、不染凡尘。白若冠玉的脸上,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仿若两弯澄湛的秋水,安静而动人。

周嫂子说得对,他真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温润如玉。

他就算穿上粗布衣、一脸胡子、再抹上些黑泥,也掩不住那丹凤眼,装不出昨日那人挥洒自如的猥琐气质。

见颜破月一直盯着自己,他微微一笑:“姑娘为何一直看我?”

颜破月轻盈拜倒:“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却朝她抱拳回礼,神色肃然:“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还望姑娘见谅,昨日我以夫妻相称,方便行事。”

颜破月也猜到如此,对他好感又添了几分,又问:“那……谢之芳老前辈呢?你为何带我来这里?”

那男子双眸染上几分温柔的色彩:“老前辈他……另有要事要办,托我带你离开旬阳,免得被益州五虎的门人加害。不知姑娘家在何方?我自当一路护送,等姑娘安全之后,我便告辞。”

颜破月原来害怕这一路人马来意不善。可听他说只将自己送回家就告辞,难道她真的遇到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仗义侠士?

她这一路都是遇到渣男,她实在有点不敢相信。且再试探观察他一下。

“敢问公子高姓?”颜破月问。

男子微微一笑,从腰间摸出块木质令牌,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乃东路征讨军赵初肃将军麾下、羽林郎将——容湛。救下姑娘实属偶然。不过我此行行踪隐秘,还望姑娘不要将我的身份

道与旁人。”

颜破月接过令牌一看,的确是军中之物。因颜朴淙的缘故,她知道这令牌代表将领身份,极为重要,绝无遗失的道理。又见着男子虽相貌斯文俊美,但言行举止倒落落大方,的确很像军中

之人。

她将令牌退给他,故意问:“你若不便直言,何必告诉我真名?”

容湛抬眸看着她,目光平静而温煦:“那不同。姑娘本就历经挫折、心境不佳。我若还以虚假身份欺瞒,于心不忍、于理不通。”

颜破月心头一震。

她静默片刻,轻盈拜倒:“多谢将军!”

容湛身子一偏,避而不受:“请起!还没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颜破月抬头,看到他背后,低矮的木屋前,青草如碧。

虽然他坦诚相待,她还是悠着点吧。

“木……青,我叫木青。”

“穆青?”容湛微笑,双目灿若繁星,“好名字。”

当晚,容湛便带着颜破月离开风泉镇。

这是颜破月的主意——容湛原本要送她回家,可是她哪里愿意?问清楚附近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所在,她请容湛送自己到那里。

大隐隐于市。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据容湛所说,他到益州办差,听闻五虎的恶名,很是气恼。兼之又得到可靠消息,五虎有私通东南敌国的嫌疑。于是他便邀来那位老前辈,决意为国家和武林除去这臭名昭着的“五害”。

当日那老前辈在屋内制服了武功最高的大虎二人,他则带一队士兵在巷子里设伏,擒下了其他三虎。

至于救颜破月,纯属偶然。

颜破月只说自己是帝京的普通人家,被奸人所害,家破人亡,又赠予了五虎。至于陈随雁,容湛只看到有这么个人离开客栈,他笑道:“我们怎会随便杀人,只怕是他诳五虎的。”

“他?”颜破月心想,只怕除掉五虎,也是“他”的主意。

容湛却只是笑道:“姑娘几次问我他的身份,想必已经猜到了。他的授业恩师与益州五虎有些渊源,所以不便告知真实身份。他临行前千万嘱咐,还是请姑娘把她当做谢之芳。若是对旁人

提起,也请如是说。”

颜破月便点头,不再问起。

夜色幽深,颜破月骑在他那匹神骏的黑马上,他则在马下徒步。马儿扬蹄奔驰,他身姿轻盈如燕,竟未落后半点。

直到往东奔了有两个时辰,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息。颜破月见他在树下打坐,虽然依旧姿容清逸不显疲态,但额头还是有细密的汗水沁出。

颜破月忍不住道:“或者我二人共骑?你还用布缠着手就是。你总不能这样跑一晚上。”

他微微一笑:“多谢姑娘美意。容湛乃是军人,武艺虽然平平,一夜奔袭倒是常事,姑娘不必挂怀。”

颜破月见他斯斯文文宛若书生,兼之性格老成持重,实在难以想象他经常像个小兵似的跑一整晚,并且甘之若饴。她知道他是怕自己过意不去,他就算要一夜奔袭,肯定也有马,哪用得上

双腿?

他过得很快活。她羡慕的想。不过七品郎将,但他明显乐在其中。不仅行军打仗为国效力,路见不平还能拔刀相助。

而她呢?虽然锦衣玉食,却是个禁/脔、药人,注定一辈子金屋藏娇。

她想过他那样生活,她要过那样的生活。她本就该过那样的生活!

“容湛,你们军队招不招女兵?”她心血来潮问道。

容湛微笑点头:“自古以来,我大胥巾帼英雄层出不穷,自然是招的。我所在东路军中,便有两位女将军。穆姑娘想从军?”

“正是。”

“那不知姑娘擅长何种兵器?”

“……我不会武艺。”

“姑娘可会排兵布阵?”

“……不会。但是我看过些兵书。”她在别院时,因颜朴淙的身份,自觉将门虎女,还做过从军的梦想,所以看过不少兵书——但大都,一知半解。

可容湛明显有些为难,摇头道:“军中女子本来就少。姑娘若无武艺傍身,只怕……”

“没有武艺就不能进入军队?”

容湛的脸色清咳两声,脸色居然浮现几丝微红,答道:“也有,但除了粗役妇人,便是各位将军养的军奴。”说到这里,他便闭口不谈了。

颜破月“哦”了一声。这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购买低贱的青仑奴更是家常便饭。在别院,就连老管都有过一个年轻漂亮的青仑奴,只是没两年就病死了。

她看他神色就知道,这军奴必然是很邪恶的所在。转念一想,不知道这个容湛有没有养军奴。

兴许是因为她看容湛的目光也有些邪恶,他淡淡一笑:“姑娘莫猜度,容湛不养军奴。”

“为何?”她有点好奇,他的想法为何与他人不同。

却见那容湛目光有几分赧然,可又极为明亮坦荡。

“此事也常被同僚取笑……”他的嗓音在夜色中清湛若水,“容湛只是想,他日若是娶妻,不想教她伤心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很多读者说要养肥,点击也跳水了,我很桑心。
是不是开头有点慢热?嗯,其实只是开头几章,展开了就好了。另外,后面绝大部分都是男主和女主的戏份了。前期铺垫需要啊,大家见谅
继续日更中,嗯哼~~爱你们。其实我知道追文挺辛苦的,尤其是前期不肥的时候,感谢大家的厚爱。俺会努力的,好好写,不急不躁,嗯。

 

 

☆、十、正义

  落日的余晖洒满幽静的小巷,颜破月一身粗步麻衣站在窄小的屋门前,望着容湛。

他牵着马,容颜清俊、神色温和:“穆姑娘,下月十五前后,我到帝京办完差事,也会再求得宝剑回来,为你除去脚上镣铐。”

颜破月感激道:“你已经帮了我太多。大恩不言谢.他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两人在路上疾行了十数日,抵达东部重镇松阳城。这里不管离帝京还是益州都很远,容湛掏钱在这里买了个小宅子,又给颜破月留下十两银子,这便要告辞了。

按说两人武功悬殊,容湛并无需要颜破月帮手的地方。可他听容湛她说得极为真诚,心中却有几分感动,柔声道:“举手之劳,莫要挂怀。姑娘孤身在外,万事小心。”

颜破月点头,容湛翻身上马,目光温煦如春日般,湛湛望着她:“告辞!”

“等等。”颜破月抬头,“破月,我叫破月。之前不敢真名相告,只因我这一路,遇到的都是歹人,所以怕了。”

容湛眸色不动,沉默片刻,不仅不生气,眸中反而升起几分怜惜:“破月姑娘,虽你经历坎坷,但须知这世上,终究是邪不压正。”

颜破月望着他:“我信。”

他微微一笑,策马转身,一骑绝尘,消失在颜破月视线尽头。

容湛将颜破月安置妥当,总算了却一桩心事。他快马加鞭,往西北行了有一日,这夜宿在一处农庄。看着质朴黝黑的农妇端来粗粮饭食,他不由得想起颜破月那张同样黝黑的小脸,心想她

黑虽黑,五官轮廓倒是比普通夫人俏丽许多。若是收拾妥当,倒也有几分清秀。

想到这里,他暗自失笑,怎能暗自品评人家姑娘的相貌?

于是他收敛心神,刚吃了几筷子,他忽然想起一事,立刻觉得是个大大的疏漏。他办事一向谨慎,出手助人更是要送佛送到西。如今想到这事,便有些坐不住。

星夜,他牵了马,辞别农家,又连夜往回赶。

穿行于山野清风中时,他心中暗自自责:“容湛啊容湛,你的确是救下了她,可她一个弱女子,只有你留下的区区十两,能维持几时?穆青姑娘……不,破月姑娘又说自己不会女工,她那

么瘦弱,今后如何谋取生计?你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明知授人以鱼却不授之以渔,亏你还自觉干了件善事!”

如此想着,他加紧脚程,一夜不歇,朝松阳去了。

天刚拂晓,容湛便进了松阳城。一天一夜没睡,他便先在巷口面摊坐下,要了碗阳春面,暂作歇息。

刚吃了几口,便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老徐,听说你要回乡,这处面摊要出让。不知要多少银钱?”

容湛听得分明,正是破月的声音。他心下好奇,自己才离开一日,怎的听她的语气,竟似与这面摊老板极为熟稔?

他坐在角落,恰好被店幌挡住。他微抬起头,只见破月正笑嘻嘻的站在摊主面前,并没有看到自己。

他微微一愣。

这个破月,一样的黝黑瘦小,一样的竹竿身段,却似乎与前几日他所见,有很大不同。

那个破月,虽然彬彬有礼,却也沉静而拘谨;这个破月,眉梢眼角都是调皮而得意的笑意。灰黑的脸上,一双眸子宛若珠光般活络。

同样的女子,为何只隔了几日,神态便有很大不同?

按下心头疑惑,他又听那年约四十的摊主道:“姑娘?我们认识吗?”

破月笑了,露出一口雪白贝齿:“老徐,我姓穆,王大妈是我邻居,是她介绍我来的。说您人厚道可信,忠孝仁义,跟您做买卖准没错。”

一番话说得爽利得体,老徐听得舒心畅意,点头道:“原来是新来的那位街坊。我的老母亲病了,这便要回乡下伺候她养老送终,所以才转了这面摊。穆姑娘,你有兴趣?五两银子便可。



容湛听得哑然失笑——原来破月姑娘根本不认识摊主,倒是自来熟了。

只听破月又道:“五两五钱吧。”

容湛听得暗暗生奇:讨价还价只有越来越少,哪有往上加的道理?

老徐也奇道:“穆姑娘,我是不是听岔了?五两五钱?”

破月软若酥糖的声音响起:“你没听岔。老徐,我打听过了,五两银子的价格很公道,再加五钱,是我还有事相求。”

“哦?”

“教我擀面条、包馄饨、蒸包子、炖臊子……”

老徐一愣,哈哈大笑道:“好!我的手艺也算有了传人。”

容湛心里暗叫声好,他还想着要授之于渔,可原来破月自己已经去找渔了。他白跑了一趟。不过想到她今后生活有了着落,他又彻底放下心来。

他原地坐了一会儿,便看着破月用布袋提着老板送的一笼包子,一晃一晃慢悠悠的往巷子里走,步伐说不出的轻盈闲适。

淡薄的日光照在她袖子外一截粉嫩纤细的雪臂上,竟有清透动人的光泽,让人移不开目光。容湛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兀自脸上发烫。再抬头时,她的身影却已消失在巷子

尽头。

容湛心头升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觉得这个女子身上似乎多了一种生气。那份生气是鲜活的,是压抑许久的,或许在他离开的这几日,正悄无声息一点点的释放出来。

这种鲜活也感染了他,显然她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无需他的照拂,这让他更加欣慰。他心头一宽,翻身上马,连日兼程往帝京去了。

一个月后。

颜破月坐在狭窄的小床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数钱。

半个月前,老徐已将所有手艺倾囊相授,回乡下了。颜破月自己干了半个月,发现餐饮真是累死人不偿命的活儿。每日天不亮就得去买肉菜,和面剁馅,一直马不停蹄忙到日上三竿,才能

稍微歇一歇。晌午又是一阵忙碌。到了傍晚,太阳落山,才能收摊。

好在这面摊以前做的就是街坊邻居生意,她不仅没有赔本,还赚了几百文。只是收入实在微薄,勉强糊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