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让!”男子收刀拱手,声沉如水。他微微侧转了脸,颜破月猛然望见一双似曾相识的黑眸。只是此刻,那眸色冰冷、暗沉、凌厉,漆黑一片全是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大汉不怒反笑,拾起长刀走过来,一把搂住那男子肩膀:“步千洐啊步千洐,不愧是军中刀法第一。今日打得十分畅快,哈哈哈!”
男子的眸色瞬间柔和,仿佛方才那噬骨的杀意,只是破月的错觉。他的声音听起来一本正经:“老苏,别废话。说好的百年女儿红,呆会儿我就去你帐中取。”
那老苏脸色一僵——他用两瓶好酒做饵,才引得步千洐与自己比试刀法。可没料到自己真的在五十招内就落败,输掉了珍藏好酒,郁闷极了。
周围人哄然大笑,有人道:“步将军是无酒不欢,老苏,你就认了吧!”
老苏连声叹气,步千洐却朗声笑道:“明日大军开拔,小弟在大营留守,不能与诸位将军同行。今日我便借花献佛,请诸位品尝美酒!”
众人皆喜,容湛已按耐不住,上前几步:“大哥!”
步千洐抬头望过来,破月终于看清他的容貌,心头忽的一跳。
她原以为是与那大汉一样彪壮威武的将军,谁料却是个极英俊的青年。
墨色长发整齐束成个简单的发髻,肤色白皙、印堂饱满、鼻梁挺直,一张脸英气逼人。他的眼睛竟是生得极漂亮的,又深又黑、纯净透亮,宛如冬日夜空升起孤星两点,寒光迫人。可那黑
眸中始终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令他整个人又显得极为散漫。
看到容湛,他眸中笑意更盛,从人群中走出来,两人用力抱了抱肩,随即松开。破月站在两人身后几步的位置,心情居然也十分激动。
其他人知两人兄弟情深,也不阻他们说话,跟容湛打了招呼,都散去了。步千洐将容湛肩膀一搭:“走,跟我去老苏那里拿酒,今日不醉无休!”
容湛正要点头,忽的想起破月还在一旁,忙道:“稍候。”
循着容湛的视线,步千洐也转身,这才看到微笑立在一旁的破月。
他脸上还挂着笑,目光与破月一对上,微微一怔,飞快的移开。
“小容,你的头被马踢了吗?为何带麻烦回来?”
破月原本满心激动和仰慕,被他一句话说得呆若木鸡。
容湛的神色却有几分无奈:“大哥,这是穆破月姑娘,我想安排她在军中做厨子。她并不是麻烦。另外,别再叫我小容。破月,大哥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步千洐听容湛这么说,也就不看破月了,勾着容湛就要走。
“老前辈……”弱弱的声音响起。
步千洐和容湛的身子同时一僵,回头看着她。
破月眼中狡猾的光芒一闪而过,甜甜笑道:“老前辈,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步千洐这回才正眼瞧她。可那抬起的黑眸锐利而冷漠,没有半点笑意。
他的眼神有点吓人,破月被他盯得有些发慌,可她不甘示弱,也盯着他,笑得越发的欢。
容湛微笑拍拍步千洐的肩膀:“你不是说她认不出你吗?破月,你怎么认出来的。”
破月如实答道:“我认出了他的眼睛。”
容湛又问步千洐:“你怎么认出她的?”
步千洐却不答,很快又是一脸散漫的笑,慢吞吞的对容湛道:“小容,我一不喜欢黑炭,二不喜欢麻子。你把她弄过来,存心跟我过不去。”
容湛却皱眉:“你不要胡言。我这就带她去伙房,回头再来寻你。”
步千洐笑了一声,凑近容湛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容湛明显一愣,俊脸陡然红了。
他却哈哈大笑,翻身上了踏雪,飞快便没了身影。
容湛这才清咳两声,目光温和的望着破月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看似……不太正经,实则心细如发。那日在益州……我们原本计划五虎离开客栈才动手,他执意要救你。且……顾忌你
的清誉,不带帮手,只身进去。须知他武艺虽在我之上,但若五虎联手,他也难敌。那日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破月听他说完,心潮竟有些起伏。想起那日步千洐扮作邋遢而猥琐的淫贼,对五虎嬉笑怒骂,却原来只是为了自己的清誉。
不过……
“容湛,你这个大哥,有点傲娇啊。”
“……傲娇?何解?”
“字面意思。”
“……容湛受教。如此形容,倒也有几分妥帖。”
破月扑哧一声,与容湛相视而笑。
容湛先把破月带到伙头军的伍长处,道明缘由,又送上十两纹银。伍长见破月面容粗陋,又不好拂容湛这老好人的面子,便将破月收下,命她和另外两名烧火的粗妇住在一个营房。
容湛将破月送到营房,便避嫌告辞了。破月放下行李,望着简陋的营房,却只觉得十分踏实,挽起袖子,走到一名正在忙碌的粗妇面前:“大姐,我来帮你。”
容湛到军中交回令牌文书,拜见了领军大将赵初肃,便回自己帐中休整歇息。刚坐了半刻,便见小宗一路小跑而来。
“容将军,步将军请你去帐中喝酒。”
步千洐是五品平南将军,营帐比容湛的自要宽敞许多。他亦别出心裁,在帐顶上开了个口子,雨天说是沐浴天水;晴天把酒观星,只教其他将军忍俊不止。
容湛一走进营帐,便见他歪歪的斜靠在榻上,手里捧个大碗,望着头顶的暮色,抬起脸一饮而尽。而后他双目微眯,似乎极为享受。
容湛也不多话,席地而坐,提起案上另一个白玉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微啜一小口,不由得眉目舒展。
两人不声不响,就着小宗端来的几道小菜,喝了有大半个时辰,足足喝光了一坛。步千洐这才抬头看一眼已然满脸通红的容湛,知道他差不多了。
“把她留在我这。”他慢悠悠的道。
容湛虽然醉了七八分,神智却还有几丝清明,闻言呆呆望着他:“为何?”
步千洐淡道:“大军明日便开拔,你虽将她安排在伙头军,可两军交战,刀剑无眼,若是就此香消玉殒,你待如何?”
容湛沉默片刻,点头:“大哥说的是。”
步千洐又道:“且伙房那几名老妇虽年老色衰,却也与一些兵士有些龌龊。大将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年纪尚轻……”
容湛吃惊:“竟有此事?”
步千洐瞥他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容湛沉思片刻,问:“可留在你这里,如何使得?”
“便说是我新得的军奴就是。”步千洐淡道。
容湛迟疑片刻,虽觉不妥,但他自信得过步千洐人品,便下定了决心:“那就托付给大哥照料。”顿了顿,又笑了:“你不问我为何救她?”
步千洐头也不抬:“你救的,自然是当救之人。”
容湛点头,目光柔和:“破月姑娘的身世极为可怜,我不能袖手旁观。”
月上树梢。
颜破月正在听同帐的张大姐讲军中轶事。据说步千洐三个月前纵兵抢劫,还把一名乡绅吊起来打了一顿。结果赵初肃大将军大怒,将他直接贬为粮草官,如今便要留守大营。她正听得津津
有味,忽听帐外有个清脆的声音喊道:“穆姐姐、穆姐姐!”
破月走出去一看,正是步千洐的亲兵小宗。破月高兴起来:“你平安回来了!”
小宗一怔,笑容满脸:“多谢姐姐挂心。容将军请你去喝酒。”
破月不疑有他,跟着小宗一直走到步千洐的营帐外。一路有人看到小宗,笑道:“奇了奇了,步千洐也会往自己帐中带女子?”
小宗嘿嘿笑着,却也不解释。破月脸皮自比这些古人厚,一笑作罢。小宗见她被误认为军奴却神色平和,倒是有些意外。
破月挑开营帐,一人走进去。却只见一人伏在案几上,身量颀长、耳根雪白,瞧身形正是容湛。
步千洐闭眼躺在他对面的榻上,听到声响,也不睁眼,从边上摸起个杯子,直接丢在容湛头顶:“小容,人来了。”
容湛迷迷糊糊抬头,转身望着破月,眼睛一亮:“破月……明、明日我便要出征了,你、你不用再去伙房了,我已……托付了大哥,请他照料你。你、定会平安无事,可好?”
颜破月好不容易听明白他的大舌头,很是吃惊——将她托付给步千洐?
她不由得看向步千洐。谁知他就在这时忽然睁眼,目光如电看着颜破月,双目清明,哪有一丝醉态?
那不带半点感情的目光,让破月直觉的有些……戒备而紧张。
容湛又道:“明日大军寅时便要开拔,我怕是来不及同你道别了。我们就此别过……”他深深弯腰,向破月做了个揖。谁知动作太大,他的身子一偏,直接倒在地上,不动了。
“容湛、容湛……”破月蹲下,轻轻推他。可只见他俊脸通红,眉目安详,略带笑意,俨然是醉倒了。
破月无法,正要站起来,手上却是一紧——容湛抓住了她的手。
他手劲极大,破月顿时动弹不得。只见他双目紧闭,眉头忽的皱起,薄唇开阖,竟念念有词。
“……内有色相外观色—不坏内身骨人,而观外色不净.此位在初禅.内无色相外观色—坏灭内骨人,观外不净.得入二禅……”
破月不由得失笑——他竟在诵读佛经。
步千洐躺在榻上,望见她唇角带笑,目光温柔,心头一动。
“小宗,扶小容回去。”他对帐外道。
破月闻言又用力掰了掰,才将容湛的手掰开。小宗默不作声冲进来,人小力气却大,扶起容湛,飞快的又退了出去。
破月目送他们离开,这才转头,看向步千洐。
步千洐已然坐起,高大的身子笔直挺拔。他一手还托着酒碗,又满饮而尽。
“咚、咚、咚。”他的手指轻轻在案几上敲着,发出一声声脆响,抬起的黑眸清亮无比。
颜破月被他敲得有些心思纷乱,可她知道此人面恶心善,倒也不怕,微笑道:“多谢将军。”
步千洐手搭在膝盖上,往后一靠,懒洋洋的道:“把面具摘了。”
破月微微一僵,抬头问:“为什么?”
“不愿意?”
“没必要。”
步千洐看她一眼,眸色深沉难辨。他转头对帐外喊道:“小宗!”
小宗笑嘻嘻走进来,行礼道:“容将军已经歇下了。”
步千洐点头,指了指颜破月:“把她关进地牢。”
颜破月大惊失色,小宗有些迟疑:“可容将军方才还在念叨让穆姐姐保重……”
步千洐却沉下脸:“本将军管教自己的军奴,哪容他多嘴?”
“为什么?”破月怒视着他,这步千洐的言行实在出人意表。
步千洐将酒碗一丢,站起来,走到破月面前。他浑身酒气,破月不由得倒退一小步。
他理所当然上前一步,几乎将她逼到帐角。破月进退两难,不由得脸色有些难看。
见破月虽然一脸倔强紧咬下唇,他反而笑了,以袖覆手,在破月肩井穴轻轻一拍,破月只觉一股大力深透,瞬间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因为酒意,他的肤色白里透红,眸色却暗沉锐利得有些吓人。
“我不是小容,别给我惹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自从爹不出现的章节,评论数就减半了,某墨表示很伤心很伤心。。。支持男主和男二的读者,雄起吧!要阻挡变/态爹党的逆袭啊!
☆、十六、烤肉
第二日一早,小宗见步千洐心情似乎不错,便试探道:“将军,我想去地牢瞧瞧穆姑娘。”
步千洐早上刚练完两个时辰刀法,浑身大汗淋漓,不太耐烦的看他一眼,没吭声。
小宗于是了悟——将军这是允了!碍于容湛的情面在,他必定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会把穆姐姐怎么样的。
小宗带着两个馒头,兴冲冲到了天牢。
说是地牢,其实是用来关押战俘的地方。只是这里是大后方粮草基地,暂无俘虏。于是偌大的地牢,只有破月一人入住。
穿过一条阴暗狭窄的走道,小宗远远便望见尽头那间最宽敞的牢房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地上。
小宗走到她面前,隔着铁栏,她抬头看见他,冲他露出个笑容。
小宗微微吃了一惊。
地牢里很昏暗,只有墙上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漏出点阳光来。破月便坐在这撮阳光里,姿态很放松,神色很平静。虽然她面貌丑陋,可小宗看着她,却莫名其妙觉得亲切温和。
“穆姐姐,你不怕吗?”小宗问。
破月弯眉一笑:“怕什么?”
小宗想了想,正色道:“你现在可是将军的犯人。须知将军杀人无数心狠手辣,那些敌国的人,都叫他‘步阎罗’。”
破月“哦”了声道:“若是半年前,我或许会怕得要死。如今倒不会怕了。”她说的是实话,比起这一路的遭遇,步千洐的地牢实在太安逸了。
小宗见她心平气和,不由得心生敬仰,从怀中掏出馒头递给她。破月饿了一早上,见到馒头不由得皱眉,但还是接过,吃了一个,就吃不下了。
“小宗,给我伙食开好点啊。”她抱怨。
小宗坐在她对面地上,抱着双膝:“将军早上都是吃这个。过了晌午,我给你端饭菜来。”
如此在地牢住了两三日,小宗每日送饭送菜,有时候跟破月聊会儿天。步千洐比她还沉得住气,从未出现过。
可颜破月终于受不了了。
这日晌午,她指着小宗送来的一碗稀里糊涂的饭菜,怒道:“你这是喂猪吗?”
她在颜家虽不能食荤腥,却也是锦衣玉食;后来与陈随雁逃亡,除了开头几日受了虐待,之后陈随雁也是好吃好喝供着;自己住的一个月,虽然不宽裕,吃上面却不会亏待自己。可军中厨
子的大锅菜,实在是吃得她味如嚼蜡。
小宗原本有些委屈,忽的想起什么,眼睛一亮:“莫非穆姐姐厨艺精湛?”
破月郁闷的摇头:“我只跟人学过做面点,自己都吃腻了。”
小宗便露出些讥诮神色,那意思是说——你自己也不过尔尔,挑剔个毛啊!
破月在这半大小孩面前,怎能抹了面子,眼睛一转,放缓语气:“小宗,想不想吃点新鲜玩意儿?”
大后方物资充足,小宗很快便寻了锅碗瓢盆炭火鲜肉鲜菜。他做事细致,专门拾掇出一间干净牢房,拜访这些物品。
破月净了手,喜滋滋走到厨房,便热火朝天的干了起来。地牢大门的士兵原本见小宗搬进搬出,也有些诧异。后来走进来一看,闻到油滋滋的肉香,眉目顿时柔和,朝小宗递个眼色,便去
大门口等了。
不多时,第一趟的肉串和蔬菜出炉了。破月拿个盘子盛了,指使小宗先送给门口守卫。小宗跟这些兵油子本就关系很好,他们接了吃的,个个喜笑颜开。其中一个谨慎些,问道:“将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