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望向易明、易挺,暗问自己:“救哪一个呢?”她痴痴的望着他们,只觉这两人的面容,都是这么善良,这么无辜,嘴角也还都残留着一丝对生命的依恋。她想到自己这决定势必要夺去这其中一条善良的生命,她身子再也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这心里的负担委实太重,这决定委实太令人痛苦。

  她再问自己:“无论这两人是谁活了,当她或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竟是自另一人死亡中得来,他还能活下去么?”于是,她目光不由自主移向水灵光。

  月色下,水灵光面容是那么安详,又是那么美——绝俗的美。她本似天上仙子,不应降人世俗红尘中来的。温黛黛心头一阵绞痛,暗暗忖道:“铁中棠死了,云铮死了,我也迟早要死的,她还活着又有何趣味?她活着也惟有痛苦而已。”

  她再望向水灵光。水灵光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轻柔地覆盖在眼帘上,所有的伤心与痛苦,都已远离她而去。

  温黛黛也阉起眼帘,喃喃道:“她也正和我一样,惟有自死亡中,方能得到安息,而另两人却仍对生命如此依恋。她活下去只有痛苦,而另两人生命中却还有无数的幸福,无数的欢乐。这种幸福与欢乐,是我与她再也无法享受的了。”

  飧毒大师道:“你决定了么?”

  温黛黛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决定了。”

  飧毒大师目光中闪动着一丝奇异的兴奋之色,似乎正期望着自温黛黛的决定中,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他也迫切渴望知道温黛黛决定牺牲的是谁,只因他心中已充满了兽性的好奇。他大声问道:“谁?你救的是谁?”

  温黛黛仍然紧闭着双目,只是手指点了两点——她点的竟是易明、易挺兄妹。

  一直到飧毒大师喂过易明、易挺兄妹解药,温黛黛仍是木石般端坐着未动,也未睁开眼来。

  飧毒大师拍了拍手,道:“不出片刻,他两人便可醒来了。”

  温黛黛茫然点了点头,茫然道:“哦!是么?”

  飧毒大师好奇地望着她,突然笑道:“老僧实未想到你不救那女子,反救了这男子。你是如何下此决定的,不知可对老僧说么?”

  温黛黛嘴唇动了两动,茫然摇了摇头。但过了半晌,她竟终于说道:“你难道未曾看见,她死得如此安详,而这两人却对生命如此依恋。”

  这些话她本不愿说的,却不知怎的说了出来,她甚至分不清这些话是说给飧毒大师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飧毒大师望了望犹未醒转的易明、易挺,又望了望水灵光,再望了望温黛黛,竟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温黛黛睁开眼睛,又闽起,再睁开,望着飧毒大师。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飧毒大师道:“方才这三人模样看来完全相同,你却说这女子看来安详,另两人看来痛苦,这只不过是你心里在如此想而已。”

  这番话像根针,一针刺入温黛黛心底深处。

  她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道:“你……你胡说。”

  飧毒大师微声笑道:“想当年老僧也是自红尘中翻滚过来的,你心底的秘密,瞒得过人,又怎能瞒得过老僧?”

  温黛黛道:“我……我心底有何秘密?”

  飧毒大师道:“你心底必定对这女子怀有嫉妒之心,是以希望她死,什么安详,什么痛苦,只不过是你自己用来骗自己罢了。”他笑声中又充满了得意之情,只因他已将别人的心血淋淋地剥了出来,他又已获得一份残酷的满足。这笑声像是鞭子,一鞭鞭抽在温黛黛身上——也抽在她心上,抽得她连灵魂都不能动弹。

  只听她喃喃道:“我嫉妒她么?我是嫉妒她么”突然疯狂般笑了起来,嘶声狂笑着道:“我嫉妒她?……我为何要嫉妒她?”笑声渐渐凄厉……渐渐分不出是哭是笑……终于扑到水灵光身上,疯狂般放声大哭起来。

  飧毒大师缓缓道:“在许久以前,你两人必定爱着同一个男子,而那男子心里却只有她,你发狂恨她,嫉妒着她……”他语声虽低沉,但却又是那么尖锐,每个字都像是针一样,你若是掩起耳朵,它便从你手掌间钻过去。只听他缓缓道:“到后来……过了许久,你对那男子之爱心或许已渐渐消失,但那怀恨与嫉妒却未消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温黛黛痛苦着嘶声喝道:“你这鬼……魔鬼!住口!”

  飧毒大师又残酷地笑了,道:“只因嫉妒与怀恨乃是世上最强烈的情感,尤其在女子心中,更远比爱心要强烈得多,只因女子的爱虽强烈但却易变,虽专一但却不能持久,这正与男子的爱虽持久但不能专一是同样的。”

  温黛黛痛苦着道:“求求你……莫要再说了。”

  飧毒大师道:“是以男子可以同时爱上许多女子,而女子却不能;女子爱上某一个男子时,必定爱得发狂,决不会去爱第二个,但等她爱上第二个男子时,她对那第一个男子之爱心,便必定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狂笑数声,接道:“但女子与女子间的嫉妒与怀恨,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一个女子若是恨上另一个女子,必定恨上一生。”

  温黛黛双手掩住耳朵,厉声道:“我不要听……不要听。”

  飧毒大师哈哈笑道:“你不愿听,只因你深知这道理是真的,你只道已将对她的嫉妒忘去,其实这嫉妒却已在你心底生了根,是以……”

  温黛黛突然惨呼一声,抱起水灵光身子,狂奔而出。

  飧毒大师望着她疯狂奔逃的背影,又疯狂地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已将这女子的心割得粉碎。他一生中,只有见到女子心碎时,才能获得欢愉,只因他昔日也曾为一个女子心碎过……

  温黛黛放足奔逃,疯狂般奔逃——她为何奔逃?她逃避的是什么?这……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心里一片空白,只因她什么都不愿想,她也不择路途,只是往那最最凄凉荒僻之处奔去。她眼泪渐渐流尽,她双足渐渐麻木……

  地势果然越来越是荒僻——沼泽、恶林、死水、穷谷……忽然间,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灿烂的花林。鲜红的花朵,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在阳光照耀下,便是天上庭院,也未必有如此美丽。但这辉煌灿烂的花林,却是生在穷谷之中,沼泽之间,仿佛造物主特地要在最丑恶的地方,才肯生出最美丽的花朵。

  温黛黛也不知自己怎会奔来这里,但既已奔来这里,她便再也无法举步——她倒了下去。她并未发觉花林深处竟还有一条人影,她也未听到这人在泥地上翻滚时所发出的痛苦呻吟之声。但这人却发现了她。

  只因这人衣衫几乎已完全破烂,瘦骨嶙峋的身子上,满沾着泥污,狰狞的面目,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看来有如沼泽中的魔鬼,又仿佛是负伤的恶兽。他在泥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只因惟有这冰冷的湿泥,还可减轻他身心所受到的那火烧般的痛苦。

  温黛黛若是瞧他一眼,便可发现他正是方才与飧毒大师恶斗之黑衣人——也赫然正是风九幽。这阴毒凶险的魔头,虽在如此痛苦之中,耳目却仍有如虎狼般灵敏,一闻人声,便立刻滚入了花丛。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自花丛中露出脸来,瞧了几眼,终于瞧出了这突然闯入树林的竟是温黛黛。温黛黛两次坏了他的大事,这份怨毒之深,在别人说来已是非同小可,何况气量偏窄,含恨必报的风九幽。

  他一眼瞧过,面上立刻满现杀机,咬牙暗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臭丫头呀,臭丫头,今天你这条小命,还想往哪里逃?”

  此时此地,温黛黛若是瞧见他这恶魔般的面容,必定要吓得晕了过去,那时风九幽要杀要割,她也不能还手。哪知风九幽暗骂了两句,突然想起自己正是毒势发作之时,此番出去,未必便是温黛黛的敌手。若是换了别人,见到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便在眼前,哪里还忍得住,拼命也要冲出去的。但风九幽性子却与别人大是不同,若非被人逼得不能脱身,他再也不肯去打没有把握的架。心念一转,当下暗道:“风九幽呀风九幽,你自己千万要沉得住气,方才那毒物都弄不死你,此刻死在这臭丫头手中,岂非冤枉。反正你毒势不久便可消解,这臭丫头只要暂时不走,小命迟早要送在你手上的。”想到这里,他全身上下,更是连动都不肯动了,瞪着眼睛望着温黛黛,只望她切切莫要走开。

  温黛黛果然未曾走开,却又伏在水灵光身上啜泣起来,心中翻来覆去,只是不住在暗问自己:“那老毒物说的可是真的?我难道真的有些嫉妒她么?”是真的?不是真的?……是真的?……不是真的?这问题像鞭子般抽打着她,像巨魔般折磨着她,她的心已粉碎,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忍不住仰天嘶呼道:“温黛黛呀温黛黛,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害死了水灵光,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

  风九幽听得眼睛都直了,心中又惊又喜:“这臭丫头只道这里四下无人,竟说出了心中的秘密,却不想还有老子在这里听得一个字不漏。”

  若是他此刻能说话,他一定要说:“是极是极,你本不该活着,不如死了算了。”只可惜他不敢说话,温黛黛也不是那种肯随便寻死的软弱女子。

  她若是要死,必定是死得极有价值。

  只见她一面啜泣,一面将树上的鲜花一朵朵摘了下来,一朵朵铺在地下,铺成一面花床。然后,她将水灵光的身子轻轻放了下去。她口中轻泣着道:“小妹妹,你好生安息吧,世上没有一种泥土配埋葬你这白璧无瑕的身子,我只有将你埋葬在鲜花里。”她一面将鲜花放在水灵光身上,一面低低道:“蜜蜂呀,蝴蝶呀,燕子呀,你们都来陪我这妹妹吧!微风呀,你快把浮云吹来,好教我这妹妹,乘着云飞上天去。她身子本不属于这龌龊的尘世,她本就是来自那神仙居住的地方。”轻柔的言词,有如歌曲般美丽——只是世上却又有哪一种歌曲,能唱得出温黛黛心里的悲伤?

  风九幽暗道: “这臭丫头莫非是疯了么?竟对个死人唱起山歌来了,你要唱就唱个高兴些的嘛,也好为老子解闷。”

  第四十八回 悲歌断肠

  他一面暗暗骂着,一面却又不禁暗暗欢喜,一瞧这臭丫头这副悲伤的模样,她是万万不会立时走的了。臭丫头,你在乖乖的等着送死吗?

  哪知温黛黛心里却早已打定了主意。她低语道:“小妹妹,你好生呆在这里,让燕子与鲜花来消除你的寂寞。你只管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死的。”她竟又突然站起身子,向来路狂奔而去。

  风九幽这下可惊呆住了,眼睁睁的望着她奔出花林,又是气恼,又是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花林里只剩下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人活着,一个已死;一个是绝顶丑陋,一个是绝顶美丽;一个是恶魔,一个却是天使。死了的美丽天使,落入活着的丑陋恶魔手掌中,这岂非是一件令人悲伤,令人叹息的事。

  温黛黛脚步越来越缓,双眉紧皱,似是在苦苦思索。她心思本就是千灵百巧,心里若是打起了什么主意,别人便是猜上一生一世,也休想猜得到。但见她也不选路途,只是高一脚,低一脚的往前面走,目光茫然凝注在前方,似是想得极为出神。然后,她面上突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抬起头来,四面辨了辨方向,向东走去。

  此刻日色还未升至中央,她迎着日光而行,仍然走得极慢,又拾了根树枝,在两旁草丛中拨动。在这荒山之中,她芽似在寻着什么珠宝似的,寻找得极是仔细——唉!这位姑娘的举动,实在是教人捉摸不透。

  突然间,她瞧见几根长草,被根丝线缚在一起,丝线极细,若不留心瞧,绝对难以发现。黑色的丝线,一点也没有什么古怪。但温黛黛瞧在眼里,面上却露出了喜色,当即弯下身子,在那堆长草里仔细寻找了起来。长草中果然有些奇怪的东西。但她却又怎会知道这长草间有些奇怪的东西?

  易明与易挺终于醒来。先醒的是易明,她揉了揉眼睛,转目四望,但见阳光遍地,满山青翠,哪里还是她闭起眼睛时的光景。她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的事,她记得自己突然听不见,又瞧不见了,那当真有如噩梦一般。

  但噩梦中那些恶魔哪里去了?那两个为铁中棠痛哭的女子哪里去了?水姐姐又到哪里去了?她立时吓出一身冷汗。幸好还有她哥哥在身旁,她赶紧拼命去摇易挺的身子,连连叫道:“醒醒,你醒醒呀!”

  易挺一惊,跳了起来,瞧见易明,方自松了口气,但目光四望一眼,面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吃惊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易明恨声道:“你怎会到这里?你自己都不知道?”

  易挺摇了摇头,道:“我……我记不清……”

  易明顿足道:“你是死人么?昨天晚上……”

  易挺道:“昨天晚上……对了,昨天晚上你与水灵光走后,我等了许久,你们还不回来,我就忍不住出来找了。”

  易明叹道:“你早就该出来找了。”

  易挺双眉紧皱,似是在拼命思索,口中缓缓道:“我找了好久,也未瞧见你们,突然听得有人声,我立即赶过去,哪知突然有个满身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双恶魔般的眼睛的人,自黑暗中一掠而出,张开双手,挡住了我的去路。”

  易明惊呼一声,道:“对了,就是这个人。”

  易挺吃惊道:“莫……莫非你也见到了他?”

  易明着急道:“你先莫管,先说你后来怎样?”

  易挺道:“我大惊之下,厉声一叱,哪知这人只是用那恶魔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我,我被他瞧了半晌,心里不知怎的,竟突然有些害怕起来,想逃,哪知脚竟似已散了,想避开他的眼睛,哪知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瞧他。”

  易明失色道:“后……后来怎样?”

  易挺面色更是迷茫,道:“后来我不知不觉间,竟变得迷迷糊糊起来,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怎会到了这里,我全不知道了。”

  易明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摄心术!”

  易挺苦笑道:“不错,想来我必是要走上运了,此等别人瞧也未瞧见的功夫,却竟亲自尝着了它的滋味……”

  目光一转,突又失色道:“水……水灵光哪里去了?”

  一提水灵光,易明大眼睛里就不禁急出了泪水,撇着嘴道:“她……她……”说了两个“她,”便扑到易挺身上大哭起来。

  易挺见她如此模样,更是吃惊,颤声道:“……她莫非已……”

  易明终于哭哭啼啼,将自己经过之事说了出来。易挺还未听完,手足冰冰冷冷,整个人都似被抛人冰里,而且在冷水里发起抖来。两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自己怎会昏迷,更猜不出自己昏迷后又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此刻两人在荒山之间,既辨不出方向,身子也还是虚软得很。这从来不知着急得兄妹两人,如今当真是着急得要发起疯来。

  易挺搓手顿地,道:“无论如何,咱们也得找着她。”

  易明流着眼泪道:“但……但到哪里去找呢?”

  易挺苦着脸,也是想不出办法。两人垂首发了半天愁,终于还是易明心中灵机一动,脱口道:“有了,咱们先去找着盛大哥他们,再请他们帮着咱们找。人多势众,总是要好得多了。”

  这虽算是没有主意中的好主意,但那“崂山山阴,上清道观”究竟在哪个方向,他们还是不知道。两人只望能遇见个人问问路,鼓足气力,大步向前,转来转去,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却哪里遇得见人。直走得易明眼花脚软,心里也有些失望了,突然间,只听一声厉叱,自前面山坳后传了过来,一人怒骂道:“我早就想找你了,你也知道,还装什么糊涂。”

  另一人却笑道:“在下实不知前辈寻找在下为的是什么?”

  后面一人说话的声音,易明、易挺虽听不出,但前面那人尖厉的语声,他两人一听便知道是钱大河的。两人正自走投无路时,突闻故人之声,心中自是狂喜,当下再不迟疑,放足狂奔而去。

  只听钱大河厉声喝道:“就算你不知道,我今日也要将你这小淫贼废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寻花问柳?”

  接着,便是兵刃相击声,呼喝叱咤声。易明、易挺更是听得满心惊喜,加紧脚步赶去,只见山坳中,一片林木间,正有纵横之剑气,满天飞舞。

  直到两人走入林中,钱大河仍然全未发觉。他迅急辛辣的剑法,此刻施展的每一着都是杀手,竟似与对方有着极深的仇恨,恨不得一剑便将之伤在剑下。对方却是个易明、易挺素不相识的锦衣少年。这少年武功虽不弱,但显见并非这彩虹剑客的敌手,掌中一柄剑,已渐渐只有招架,不能还击。

  易氏兄妹既不便出手,也不能拦阻,只有在一旁瞧着。那两人正自拼命中,根本未瞧见有人进来。钱大河越打越是愤怒,眼睛都红了。易明、易挺与他相识颇久,也时常见他与人交手,但却从未见过他剑法使得有今日这般迅捷狠辣。他实已将本身剑法,使至巅峰。但见剑势有如飞虹,四下木叶,在森森剑气中漫天飞舞,那景象真是惊心动魄,眩人眼目。

  突然,钱大河剑光颤动间,分心一剑刺出。那少年闪避不及,肩头立刻被划出一条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