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今日上午时还见吴正好端端在挖着矿,下午竟突然死了,死在眼下正新开挖的一座名为哨子矿的矿藏里。
哨子矿,顾名思义,就是形状像只哨子一样的矿。
听素和家那两个丫鬟的说法,大抵是当年因为这座矿周围地势的关系,所以开挖的时候,它被故意挖成了两头窄,中间宽,样子有点类似菱的形状。
可能因为这个缘故,每当风大的时节,有风从地下走过时会从矿里传出哨子一样的声音。这声音在矿洞里听着很刺耳,从地面上听来则是相当诡异,尖尖细细的,忽长忽短,凄婉幽咽,极其像是人的呜咽。白天听着还好,一到夜里万分诡异,所以久而久之有人传言,说这哨子矿本不该开挖,它是连接地府的一条生死道,那哨子声是每次有阴魂经这条道要进入地府门之前,所悲痛无比而发出的哭泣声,很不吉利。
而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种传言,这座矿自打开挖时起,接连发生过的一些事,的确都不吉利。
早在哨子矿还没被素和家占有之前,曾属于高岭山上另一位制瓷大家——柳家。
那是在南宋时期,当时作为青白瓷中肖楚的柳家,最先发觉了这块地方,以及这地方所出产的高岭土质地要远优于其它地方。但因为地层内部过于复杂的关系,比较难挖,所以只能循着可以挖掘的部位,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将它慢慢将矿井凿通。
不过最初它还并不是哨子形。
在矿井成形后不久,柳的当家主母突然发病去世,当时内部进行支架搭建时正遇到一块非常顽固的巨石挡道,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没法将它移除,于是柳家听信了看风水人说的话,想要以爆破的手法将它进行销毁,以正矿洞的格局。结果这一炸,却炸出了问题。非但没将那块石头完全爆破,反而因矿井的突然坍塌而造成好几个人死亡。更为古怪的是,当清理坍塌的矿井,准备重建时,有人发现那块被炸了个缺口的巨石底下,露出了一块黑漆漆的石板。
石板上有字,似乎不是被人刻上去,而是天然就有的。
那可不就是传说中的天书了?因此,在老人们的劝说下,后来没人敢再敢去动那块石头,由它在那儿一直杵着,也因此,后来这口矿井内部就变成了现下这种古怪的哨子模样。
开始采矿后,一度还是挺顺利的。
加之这座矿里出产的瓷土极为优质,所以那时候柳家出的瓷品质几乎无人可比,更是受到当时南宋朝廷的青睐。可是不久之后,就在柳家的一切看起来都在蒸蒸日上的时候,突然某一天,官府来人把赵家当家人以及他儿子全都拘捕了起来,并且还查封了矿场和窑厂。
据说原因跟当时督造官的贪污案有关,于是柳家一族都被连坐了。
虽然之后不久因为牵连不多而被放出,但从此家业一蹶不振,即便自家矿里出产的瓷土再好,但此后柳家再也没有出产过一件能引人瞩目的瓷器。而自从大当家的病逝后,他的儿子更因不善经营,而被迫一一出售了家中产业,之后干脆举家迁离景德镇,另谋生计,于是那座矿也易了手,转到另外一个姓严的瓷器商的手中。
此人并不是专业做瓷,主要以经营为主,做的都是民间的生意,经营得当所以手头颇有些钱财,所以买下了哨子矿,一来是早年久仰它的大名,有点钱多了没处花的意思。二来也想试试用从这个矿里出产的瓷土到他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手中,究竟能把一件普通的瓷器烧制出怎样优秀的品质。
大约在入手那座矿一年多后,人们发觉越来越难以见到这位严老板的行踪。有人说他不知怎的突然做瓷成痴,不仅招了不少烧瓷工在新建的窑场里烧瓷,自己还亲自参与,经常没日没夜地投身在窑场内。
所做瓷器也确实同他以前所卖的那些完全不同,一入市便引人争相购买,并被督造官给相中。不久后,督造官上报了朝廷,正有意将他纳入官窑厂,他却突然病倒了。并且短短不到一个月就咽了气,而听说,就在他咽气的当天,哨子矿里突然支架倒塌,虽没有闹出人命,但也令不少人受到各种不同程度的伤害。
因此从那之后,关于哨子矿不祥的说法开始变本加厉起来,更有高人路过时直言它是个凶地,并在矿洞前做了法,以免从矿井内冲出的煞气继续危害及影响到周遭的人。
就因为这样,一度无人再愿意进入此矿,也无人愿意拥有它。
此后有几十年的时间,它始终都孤零零独矗在离素和山庄半里地的那个山坳内,每到风大的季节,只要路经那里,总能听见一阵阵哭泣般的哨子声围着那地方打转,更由于空无一人,所以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凄惨。
这状况直至素和甄将它买入手中,才有所改变。
素和甄买下它的当时,几乎遭到所有人都反对。
但他既是个制瓷的天才,也是个为了制作出普天下最好瓷器、所以可以不顾一切的人。
早先他就对这座矿深感兴趣,只是那时由不得他做主,而能做主的父亲则同当地所有人一样,对这座矿所持着异样偏执的迷信。直至后来他取代了父亲的工作和地位,他立刻不顾众人的反对将这座矿拿下,随后花了半年时间对矿井重新修整,那之后,说来也怪,不知道什么原因原本一到风季就会呜呜作响的矿洞里,从此再也没有传出那种哨子声,不知道是那条“通往地府大门”的道路被封住了,还是因为矿井的修整改变了地形,所以没办法再发出这种声响。
无论怎样,由于没了那种让人深感不安和不祥的哨子声,素和甄手下那些工人们便也渐渐胆子大了起来,此后几年来进进出出,挖土运土,始终没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人们于是也就更是把那些传闻丢到了脑后。
要不是此次吴正突然间好端端竟暴死在里面,人们几乎都快要把这座矿的种种不好传说都给忘记了。
听说吴正不仅死得突然,而且死得很惨。
虽说但他尸体的样子我一直都没能见到,但从管家婆王妈说起它时的神情来看,应该是相当可怕的。否则,以她这样一个泰山崩于前都不会轻易变色的主儿,又怎会轻易让人瞧出她极力隐藏的惶恐,并且那张脸苍白得像刷了层石灰似的。
她当时正在院子外训斥两名年轻的仆从。
正因为他俩年轻不懂事,所以被那群来闹事的矿工极为轻易地就给吓住了,以至乱了方向,被那些人一吼,竟立刻心急火燎直奔去窑厂,将正在等待开窑的素和甄请了回来。
为此她怒斥道:“你俩疯了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二爷请回来,漫说开窑之事是大是小,你俩可知那座哨子矿是咱二爷同这般粗人前前后后交涉了多久,才令他们开始动工的么。如今庄主病重,你俩倒好,不设法帮着撵走他们,反倒赶紧把二爷叫来了。枉费他俩平时待你等不薄,此时是生生地把二爷往他们手里送啊!这一旦闹出什么事来,若二爷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等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庄主!难道……难道你俩是存心想要将他活活气死不成?!”
后来他们又再说了些什么,我没继续往下听,因为王妈光顾着着怒冲冲训斥这两名仆人,又被那些闹事者弄得心烦意乱,所以在率领众人将我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番,又送过了晚饭之后,她把锁掉院门的事给忘得干干净净。
于是让我有了机会在迅速收拾好必要的东西之后,趁着傍晚天渐渐暗沉下来,找借口打发走了身边一切人等,然后换上喜儿的衣服,用最快的速度悄悄离开了这个把我软禁了整整三天的地方。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为什么王妈会在傍晚突然率领众人来把屋子里外全部打扫一遍?为什么送来的晚饭和平时完全两样,没了一切鱼肉鸡鸭,而是一道道精致得不得了,也素得一塌糊涂的素菜?
因为素和甄回来了,虽然他一来便以大当家的姿态迅速镇住了那些闹事者的愤怒,但显然,三言两语不可能就此平息下一切,所以,他当晚绝不可能再回瓷厂,并且从管家婆离开前的话可听出,他将会回到新房,来完成新婚那晚他什么也没做的一切事情。
这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把火烧到了屁股上。因此,即便王妈没有忘记锁门,我想方设法也是得翻墙出去,立刻逃离此地。
出了内院后,一切都还算顺利。因为喜儿这身份的丫鬟在山庄各处走动不会引人注意,况且天色昏暗,而庄子里所有人又都在为闹事者和吴正的死而心烦意乱,所以谁会留意到一个小丫鬟在庄子里走来走去。
而庄子的路也是这三天里我一直站在假山上,所看熟了七八分的。
素和山庄虽然比万彩庄更大,围墙更多,但总有个把捷径,看久了自然能摸出一些行走门道的方法。就是有时会碰到门房因为觉得面生而对我多瞅两眼,但毕竟我一进内院就再也没往外走过,所以没人记得我的长相,只需说是新来的陪嫁丫鬟,没人会对我刻意阻拦盘问。
就这么不知不觉中,老长一段路似乎转眼就被我走完。眼看着当初那道众目睽睽之下素和甄带着我进入的山庄时,那道高大得让我惊叹不已又充满心慌的围墙就近在眼前,我心跳一阵加快,却又隐隐感到有点不安。
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些,虽然顺利自有顺利的道理,但总觉得似乎不会那么容易。
所以犹豫了阵,我正准备找个隐蔽的地方先待上片刻,看看有什么好的方法能在无法通过正门和偏门离开的情形下,不惊动任何人地穿过这道围墙。
但就在这时我头顶上方忽地一阵风起,没等我抬头,就见一道黑影像只巨大的鸟儿一样,掠过我被风灯拉长在地上的影子,轻轻落在我面前那道屋檐上。
黑衣,银发,紫色瞳孔……
熟悉到让我没法相信眼前这个人是真实的,因此一度还以为,他只是我突然产生的幻觉而已。
但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后,再抬起头,那双紫色瞳孔依旧在我头顶上方冷冷注视着我。
这令我下意识后退两步,一激动几乎将他名字脱口而出。
铘……
半秒钟后,我非常痛苦地意识到,就跟面对狐狸时一样,我同样没法叫出这头麒麟的名字。
而他同样也跟狐狸一样,面对着我,却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这让我只能恼怒地呆看着他。
这表情似乎让他微微感到有些困惑。片刻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伸手朝我指了指,再指向后院,面无表情道:“回去。”
“……回哪儿?”勉强挤出这三个字,我问。
“回你该回的地方,新娘子。”
“你知道我是谁?”
“二庄主的新婚妻子。”
“那你又是谁?”
“庄主的护卫。”
“既然是他护卫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他命我看着你。”
“……所以这一路上你都一直在跟着我吗?”
他没再回答,只再次朝后院处指了指:“请回。”
我看了看他,没有继续尝试引他跟我说下去。
若铘不再将我当做他的主人,我就不可能指望他对我所说的东西会产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兴趣,所以再多尝试只会让他徒生反感而已。便只能乖乖顺着他的意思掉头往回走,边走,边不免疑云丛生:
为什么铘竟会在这个时代成为了素和寅的护卫?
他不是一直都只将梵天珠一人视作他主人的么?
而且这个世界的我并没有锁麒麟,所以,这个铘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难道同一时期还存在着另一个我?那个被狐狸追逐了几辈子的,真正的梵天珠……
可她为什么会放任铘守在素和山庄充当庄主的护卫?
这个时代里的她和素和甄兄弟两人又会有些什么关系?
而今她又到底会在什么地方?
难不成……她就在这附近……
想到这里,不由立刻又回头朝身后看了眼,但屋檐上早已不见了铘的踪影。
而远远的,从我之前过来的方向,匆匆跑来几名丫鬟。
跑得气喘吁吁,边跑边用手里的灯笼照向我,随后为首那个惊喜地叫了声:“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二奶奶了!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可把奴婢们给急死了啊!”
“是啊是啊,”身后的喜儿紧跟着附和。而她接着的那番话,无疑让我如遭五雷轰顶:“快跟奴婢们回去吧,二爷说了,稍待片刻就要回房了,姑娘……啊不二奶奶,快随奴婢们回去准备准备吧……”


第406章 青花瓷下 二十二
如果有一天,铘和我处在相反的两个立场,那会发生些什么?
被带回新房后,我一直就在想着这个问题。
然后连着几小时,在四周寂静得无以名状的那股压抑中,我被这问题所带来的折磨压迫得焦躁不安。
很显然,相比狐狸对我的袖手旁观,这状况远要糟糕得多。毕竟一个素和甄我都对付不了,何况现还多了这个把我当做囚犯的麒麟。倘若他此时真的是出于某种原因而将素和寅当做主人,那么就算插上翅膀,我也休想飞出素和家那道大门。
所以仔细想想,21世纪的那个素和甄把我弄到这里来,其真正目的,难道竟是想把我逼死在这里么?
事实上,很多细节也确实早已反映出这一点了不是吗。一则,凭我自己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穿越时空回到自己的时代,虽然我是梵天珠的转世,但我并不具备她随心所欲掌控神力的能力。这一点,想必素和甄是清楚得很的;二则,如果单纯只是如他所说,带我来是为了让我见证和体会这段历史,那他大可以让我寄居在其他不相干的人身体里,无论丫鬟也好,婆子也罢,只要是能跟在燕玄如意身边的人,完全都可以做到。但他却偏偏让我成为了燕玄如意本人。
他明知道在这样一种状况下,我根本不可能具备反抗燕玄如意命运的能力,所以亲眼见证这段历史的同时,就只能跟随她的命运一步步在这里等死。即便清楚知道这一点,他仍是将我带到这里来,甚至切断一切能让我找到活路的契机。
综合以上,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素和甄把我弄到这里,压根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回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看不出他对我有那种痛下杀手的那种恨,也想不出这么做对他能有什么好处。既然这样,那只能推测,也许几百年前那个梵天珠曾跟他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过结。
但若真是这样,未免太不公平,即便曾经梵天珠得罪过他,但她早已死去几百年,凭什么要我为一个早已消失在历史中的人顶包?就算我是所谓的她的转世也好,就算我真的具有着她的一点零星碎散记忆也罢,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历史如此,时间如此,死去的人亦是如此。
这些寿命长得终其一生都活在过去中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认为,既然他们走不出那些古老的历史,所以早已随着历史死去的人,也就必须得陪着他们一起固守在最初那段历史中?
想到这里时,胸中突然涌起的那股愤懑,倒让我原本紧迫不安的心慢慢松弛了下来。
我开始觉得自己有那种力量去面对素和甄,以及即将到来的一切。
但等了很久他一直都没出现。
随着时间流逝,门外渐渐没了婆子丫鬟们低声闲聊的话音。她们虽然在王婆子的授意下没有离开这房子半步,但并不意味着她们的精神能支撑她们整个夜晚都清醒地监视着我。所以,如果不是因为有铘在某处看守着我,那么一旦等她们全都入睡之后,将又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然而现在,我却只能枯守着那个机会,干巴巴坐在屋里,尽力维持最清醒的姿态朝那扇始终紧闭着的房门呆看着。
那样又不知过去了多久,素和甄依旧没有出现,而我的眼皮子却似乎越来越沉重了起来。
坦白说,这是一种挺煎熬的感觉,无论是周围的安静,还是烛光长久昏沉而缓慢的闪烁,都像是一支逐渐靠近过来的催眠剂,静静面对着我,看着我,然后渗透向我。
然后我感到自己意识终于在焦躁和愤怒的交替起伏间,渐渐陷入一种有点清醒,又有点空白的状态。
想来,之后最终是没能忍住,于是打了个盹。
不知这段时间持续了多久,而无论多久,它都维持我做了个足够长也足够清晰的梦。
梦里我站在一间窑洞内。
四周炎热而沉闷,因此我的情绪也是同样沉闷。
沉闷且悲伤,一如炉中被久久焚烧着的那些瓷器,焦躁、哀痛、浑身吱吱嘎嘎,仿佛得了抑郁症般充满了歇斯底里想要死去的冲动。
凭借这股冲动,我狠狠抓着眼前一个男人的手。
像抓着一棵稍许用点力,就能力挽狂澜,将我从这极度窒息状态中拯救出来的救命稻草。
然而错了。
他并不是什么救命稻草,他是素和甄。
当他低头看向我时,他的眼神让我很容易区分出他跟他哥哥的不同。
即便在我这么绝望的拉扯之下,他看着我的眼神依旧是无动于衷的,这一点梦中看来尤其明显。当然,也或许正因为是梦,所以他看起来丝毫不加掩饰,褪掉了那层虚伪的和善与客套,我清楚看出有一种剧烈的欲望挣扎在他眼底。
那是一种该怎样去描述的欲望?
它令他在看着我的时候充满矛盾,又充满一种压抑后的愤怒。
因此,在稍纵即逝一点迟疑从眼底闪过后,他手腕一抬,非常果断地将我一把从他面前推了开去。
推的力量并不太大,但我跌倒时的幅度却太大。
猝不及防,以至头跟地面接触的一瞬间,我根本就来不及做出任何保护自己的动作。紧跟着后脑勺传来擂鼓般重重一声巨响,当感觉到那股随之而来的震动时,眼前一黑,好似整个世界都被撕裂了似的,我的头和身体每一道神经都突然间剧烈地疼痛起来。
痛得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朝前用力一阵乱抓。
然后猛吸一口气,一下子从那场噩梦里醒了过来。
睁开眼时,就见自己两手紧紧抓着床单,躺在地上一身是汗。
不知是风吹湿衣的冰冷,还是没能从刚才一瞬间的重创感中脱离出来,我全身抖得无法抑制,想站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太过真实,真实到连最后的疼痛都仿佛是清晰的,并且没有随着梦醒而完全消失。
难道是被我侵占了身体的燕玄如意并没有消失,并且试图借着这个梦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吗……
想到这里,正要试着再站起身,突然身子一僵,我意识到身边站着一个人。
“有床为什么要睡在地上?”觉察到我发现了他,素和甄打破沉默问我。
我没有回答,因为此时的他跟梦里那个人交叠在一起,让我有种无法开口的紧张。
跟梦里一样,他低头看着我。
但又跟梦里完全不一样,他那双经过掩饰的眼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无动于衷,甚至似乎还带着一点虚假的关切。
“我吓到你了是么。”久久不见我回答,他于是再问。
“是的。”这次我回答得很快,也很直接,“你走路安静得像个鬼。”
他笑笑。没说什么,也没再用他那双令人不安的眼睛继续看着我,因为他抽掉发带后走到床边,自顾自脱起了衣裳。
“你干什么?”我下意识问。
“自然是准备歇息。”答完,他看了看我,然后若有所思道:“你是仍想继续睡在地上么?”
我没有理会他朝我伸来的手。
在慢慢朝后挪了几下后,我终于撑着地板站了起来,摇摇头:“我还不想睡。”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你不累么。”
“不累。”
听我回答得这样干脆,他没有坚持,披着脱到一半的外衣兀自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到我面前,有点出其不意的捋了下我的头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你跟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如意有些不太一样,是因为长大了的缘故么?”
我没吭声,也没办法逼自己抬起头正视他的目光。
“或者是如我猜测的一样,你并不愿意嫁给我。”
这句话从素和甄嘴里淡淡说出时,一度让我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看出了我的不情愿,但似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意味着他对燕玄如意并没太多感情。既然这样,那是不是意味着我有可能说服他解除这段婚姻?
然而就在我这么想当然地以为着时,素和甄紧跟着的一番话,让我刚刚燃起的那点期望立刻变得有点不太确定:“我知道新婚那夜阿寅来见过你,亦知他同你一起单独待了许久。既然如此,你为何当初却要接受阿寅带去你家的那只瓷兔,如意?”
“我……”
张了张嘴,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素和寅当初把那只兔子交给我时,对我所讲的那番话,换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这只兔子是素和甄交给燕玄如意的定亲信物。因此我不可能不去接受它。
但后来才发觉,事情并非如此。
当进了素和家的门,再次见到素和寅后,重新听他提及那只兔子,我才或多或少意识到,这兔子其实另有其特别的意义。所以素和寅在听说它被我不慎摔碎后,会变得神色古怪。也所以素和甄在看出我不愿意嫁给他后,会将这兔子提出来,直接将我一军。
如意如意,你当年跟这两兄弟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瓜葛,为什么明明很简单的一出戏,如今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奇怪……
没法得到答案,所以我只能苦笑。
好在素和甄并不强求我回答。在同我一样安静沉默了片刻后,他接着又道:“若非如此,阿寅不会有十足的把握让我来娶你。但即便这样,在带你回来之前,我曾几次都在等你给出一个说法,好让我拨云见月。然而你什么也不说,一边一身嫁衣安之若素,一边却一次次用着比较无用的方式,暗示着你对这场姻缘的抵触。所以现如今,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说到这儿,目光意有所指,他朝桌上那只孤独的包裹瞥了一眼。
随即觉察出我眼中愈发清晰的暗沉,他话锋一转,道:“其实这些天在窑里时,我曾仔仔细细地想过。”
“想过什么?”
“想过,即便你所想嫁的那个人并不是我素和甄,我亦会慢慢习惯你这个妻子。只望你再不要继续做出那些无谓的举动,那样于你于我,于谁都不好。你也看见了,阿寅所剩时日不多,既然他将你托付给了我,我必定会锦衣玉食,供养你至终老,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因此,望你也不要辜负他这一片心意……”
“什么叫供养我至终老?”听他说到这里时,我按捺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问他。
他因听出我话里的愠怒而微微一怔,然后反问了我一句:“那你期望我怎样做才好?”
“放我离开这里。”
这句话并没令素和甄眼中浮出太多意外。
他只是若有所思朝我看了一阵,然后笑了笑:“呵,确实是有些看不懂你。本以为你一路上的古怪是为你家族另有所图,现如今看来,你倒真是一心一意不愿与素和家有任何瓜葛。但既然这样,为何你当初几番苦苦相逼,乃至离家出走,只为令你爹爹答应让你嫁入我素和家?”
淡淡一番话,再次把我问得哑口无言。
当真是有口难辩,无可奈何。
一瞬间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21世纪的素和甄所对我提起过的那种痛苦。
记得他刻意强调过,他无法说。
那时我完全不懂,亦无法体会。而现在只觉得撕心裂肺。这是多么绝望又无助的一种感觉,也难怪他会对此怀有如此深刻的怨念。
所以他无法控制地将我带到这里来,好让我感同身受,同时自己从中看出问题的答案。
然而即便完全都弄明白了,那又如何?
他根本就不打算让我来了之后能回去,这才是最糟糕的一点。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迎着素和甄的目光看了看他。
然后决定将刚才他对我所说的话,小小地利用一下:“因为那时我以为,自己必定要嫁给那个想嫁的人。然而现在,我已很不确定,因为无论你还是素和寅,当你俩真真实实地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突然发觉,已全都不再像是我记忆中的那两个人。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