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让他的肩膀放松了几分。我故意说得很慢、很轻,还有点结巴。我的胡子比加尼隆还长,沾满尘灰。我估计自己看起来像个老头儿。而他审视我的态度也暴露出了他的看法——他觉得我就是个老头儿。

“我是问你为何要帮他。”他说。

“世人皆兄弟,仅此而已。”我回答道。

“你是个外地人?”

我点点头。

“那好吧,加尼隆要塞欢迎你,想待多久都行。”

“多谢。我可能明天就会上路。”

“现在和我喝上一杯葡萄酒吧。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我照办了。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加尼隆一句话也没说,只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尽管我向来认为“被目光撕裂”是个陈腐老套的修辞,但那天晚上却不这么想。他确实是在用眼神刺我。我很想知道他到底了解些什么,对我又有怎样的猜测。

疲劳涌了上来,紧紧掐住我的后颈。整整一天的奔波、葡萄酒、温暖的房间,这些加在一起,让我突然觉得自己正魂游身外,站在某个角落里聆听着自己,观察着自己,体会着某种割裂感。虽然我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进行超高强度的运动,但我意识到我在耐力方面还远未恢复。我还注意到自己的双手竟有些颤抖。

“很抱歉,”我听到自己说,“白天的活动开始让我…”

“哦,当然,”加尼隆说,“明天我们再接着谈。现在去睡吧。好好睡一觉。”

他唤来一名守卫,命他带我去房间。我走起路来一定摇摇欲坠,因为我记得守卫曾扶着我的手肘,为我引导方向。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死。那一觉又黑又甜,大概长达十四小时。

 

第二天早上,我浑身都在酸痛。

我洗漱了一遍。房间里的高柜上摆着一大盆水,旁边还细心地放了肥皂和毛巾。我觉得嗓子里塞满了木屑,眼前模糊不清。

我坐下,估量着自己的状况。

曾几何时,我可以把兰斯抬过整段路程,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疲惫不堪;曾几何时,我一路杀到克威尔山前,冲进安珀腹地。

那些日子已成过往。我忽然觉得,我当真和我现在的模样一致——糟糕透顶。

我必须做点什么了。

我正慢慢增加体重,重新获得力量。但这个过程必须加快。

我想,一两周的健康生活和大运动量的锻炼会有很大帮助。加尼隆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认出我的迹象。这很好。我会接受他的好意带来的便利。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找到厨房,骗来一顿丰盛的早餐。虽说现在已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不过还是按正规的称呼来吧。我发现自己非常渴望抽烟,但烟草已经没有了,这让我产生了几分诡异的喜悦感。命运正巧妙地帮我走上正轨。

天高云远,风轻日白,我漫步进场院,花了很长的时间观察聚集在此进行日常操练的士兵。

院子的远端有一些弓手,正对着用干草堆成的箭靶练习。我注意到他们都带着扳指,而且用一种东方式的手法拉弦,而不是我更加习惯的三指开弦法。这让我对这个影子世界又多了几分好奇。剑士们充分运用武器的两刃和尖端,而且懂得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劈砍和刺击技巧。我试着估算了一下,这里大概有八百多人,不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他们的肤色、发色和瞳色,从苍白到纯黑,不一而足。在剑刃撞击、弓弦破空的嘈杂声中,我听到很多陌生的口音。当然,大多数人说的还是阿瓦隆的语言,这也正是安珀的语言。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剑士放低长剑,抬起手来,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向后退开。他的对手还未露疲态。这正是我寻找多时的锻炼机会。

我走上前笑着说:“我是卡巴的科里。我一直在看你们练习。”

我转头看着这条黑壮汉子,他正冲刚退下去休息的伙伴们咧嘴微笑。

“你的朋友正在休息,跟我练练如何?”我问他。

他仍然保持笑脸,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和耳朵。我又换了另外几种语言,但都没法与他沟通。所以我只好指指剑,指指他,再指指自己,直到他明白我的意思。他的对手似乎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一个小个子递给我一把剑。

我把剑拿在手里掂了掂。它比格雷斯万迪尔更短,也更重。迄今为止,我似乎还没提过,格雷斯万迪尔是我那把银剑的名字。它也有个故事。在讲述完这段经历之前,我也许会提到,但也可能不会。不过,如果你再听我提起这个名字,就应该知道指的是什么。

我试着挥了几下剑,然后脱去外衣扔到一边,摆出预备姿势。

大个子一剑攻过来。我闪过这剑,迅速回击。他闪身,回刺。我闪过回刺,佯攻,然后突刺。如此反复。

五分钟过后,我意识到他是把好手,但也知道我仍比他更强。其间他两次打断练习,让我教他一种步法或动作。他学得很快。

十五分钟后,大个子脸上的笑意更浓。我猜,平时打到这么久,他应该就能凭借自己绝对的耐久力优势击败大部分对手了,前提是他们水平够高,足以撑到这时候。我必须承认他很有耐力。

二十分钟后,迷惑的表情爬上他的面庞,我看起来肯定不像能撑这么久的人。但谁又能完全了解一位安珀王子的真正实力呢?

二十五分钟后,他已经大汗淋漓,但仍然没有放弃。有的时候,我的兄弟兰登活像个十几岁的哮喘病人——但有一次我们曾拼剑长达二十六小时,想看看到底谁先喊停。(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输的是我。我在第二天有个定好的约会,所以希望能精神饱满地赴约。)当时,我们完全可以继续练上很久。尽管现在的我无法与那时相比,但我知道自己肯定要比面前这个人坚持的时间长。他毕竟只是个凡人。

大约半小时后,他开始呼吸沉重,反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我知道他肯定觉得我的极限也快到了。我学着他之前那个对手的样子,举起手,放低剑。他也收回剑势,接着冲过来抱住我。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但能猜到他对这场练习非常满意。我也一样。

可怕的是,我感到体力有些下降。我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但我需要更多的练习。我向自己发誓,这个白天一定要练习到精疲力竭,这个晚上要用食物把肚子填满。好好睡上一觉,起床,重头再来。

所以我走到弓手们练习的地方。没过多久,我就借到一张弓,用三指引弦的手法射了大概一百支箭。我干得还不赖。接着,我开始观察马背上的战士,看他们练习长枪、盾牌和钉头锤。离开他们后,我又看了一会儿徒手格斗的练习。

最后我依次摔倒三个对手,终于感到了疲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我坐在树荫下的一条长凳上,流着汗,喘着粗气。我想到了兰斯,想到了加尼隆,还有晚餐。大概十分钟后,我走回自己的房间,重新洗浴。

洗完澡,我感到想吞噬一切的食欲,所以就走出房间,去寻找自己的晚餐和各类消息。

 

我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个卫兵,就是昨晚把我领去房间的那个。他走近我说:“加尼隆领主命你到他的房间共进晚餐,听到晚餐铃时就请过去。”

我谢过他,说我一定会到,接着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休息。等到晚餐时,我再次走出门去。

我开始觉得浑身酸疼,还发现了几处淤伤。这是好事,可以让我看起来更加苍老。我敲响加尼隆的房门,一个男孩开门让我进去,接着跑去和另一个正在壁炉旁摆放桌椅的男孩站在一起。

加尼隆穿着绿色的衬衣和长裤,还有绿色的靴子和腰带,正坐在一张高背椅上。我进来时,他站起身,走上前欢迎我。

“科里爵士,我已经听说了你今天的作为,”他握着我的手说,“这下你把兰斯抬到这里的事情变得更加可信了。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可我必须说,你比外表看起来强壮得多。”

我微笑了一下。

“没关系。”

他领我坐上一把椅子,递上一杯白葡萄酒——以我的口味来说,有点过甜了——这才开口道:“就这么看着你,我敢说自己可以用一只手把你推倒。可你抬着兰斯走了五里格,还在路上杀了两只杂种猫。他还跟我讲了你修石冢的事,用那些大石头…”

“兰斯今天怎么样?”我打断他说。

“我不得不在他的门口安排一个卫兵,以保证他好好休息。那个浑身肌肉的笨瓜想起来走动走动。但他至少得在屋里待上一周才行,以上帝的名义!”

“看来他感觉不错。”

加尼隆点点头。

“为他的健康干杯。”

“这我同意。”

我们喝了一口。他接着说:“要是我有一支由你和兰斯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什么事情?”

“黑环和它的守卫们,”他说,“你还没听说?”

“兰斯提到过黑环。仅此而已。”

一个男孩正用小火烤着一大片牛肉。他旋转铁钎,不时往上面浇些红酒。每当肉香飘过来时,我的胃都会咕噜噜直叫,加尼隆就会笑出声来。另一个男孩离开房间,去厨房拿面包。

加尼隆很久没有说话。他喝干杯中的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而我仍啜饮着第一杯。

“你听说过阿瓦隆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是的,”我回答说,“很久以前,我曾听一个过路的吟游诗人唱过一首歌。

 

‘我们坐在,授福河旁;

忆起阿瓦隆,泪流神伤。

我们的剑在手中断折,我们的盾挂在橡树之上。

那些银塔已陨,落入血色汪洋。

到阿瓦隆有多少里路?

近在眼前,又远在天邦。

那些银塔已陨,那些银塔已殇。’”

 

“阿瓦隆陷落了…”他说。

“我想那人是个疯子。我不了解阿瓦隆,不过这首歌倒是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加尼隆扭开脸,几分钟没说话。当他开口时,连声音都与平常不同了。

“有的,”他说,“曾经有过这个地方。多年前,我曾住在那里。但我不知道它已经陷落。”

“你怎么从那儿到这儿来了?”我问他。

“我是被流放的,被阿瓦隆的巫君——安珀的科温。他放逐了我,穿过黑暗与疯狂,把我流放到此地,想让我受苦而死。我也确实历尽苦难,多次陷入死亡边缘。我曾试着找寻回去的路,但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曾向巫师们询问。我们曾活捉了一个来自黑环的生物,在处死它之前,我甚至向它问起。但没有人知道去阿瓦隆的路。正如那个吟游诗人所说,‘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他引用着我刚唱过的词句,不过不完全对,“你还记得那个诗人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