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拿着那些牌——这正是爷爷禁止我做的!”

“当然。”

“这些塔罗牌为何有这种魔力?”

“下次再说,”我说,“轮到你了。记得吗?我已经告诉了你安珀和影子的事。现在跟我说说杰拉德和朱利安。”

“好吧,”她说,“虽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大概五六个月前的一个早晨,爷爷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那天他正在花园修剪树木——他喜欢自己打理,而我在一旁帮忙。他当时正站在梯子上,剪除冗枝,突然就愣在那儿,放下剪刀,几分钟都一动不动。我以为他在休息,所以就继续扒拢残枝落叶。接着我听到他在说话,不是喃喃自语的那种,而是像在和谁对话。起初我以为他在对我说,就问他在说什么。但他没理我。现在我才明白,他一定是在和杰拉德或者朱利安交谈。也许就是朱利安。不管怎么样,他很快从梯子上下来,跟我说他要离开一两天,然后就走向宅子。但没走多远,他又停下,折返回来。就在那时,他告诉我如果朱利安和杰拉德来这儿做客,他会把我介绍成他的一名忠实仆人的孤女,他的护卫。爷爷很快就骑马出发了,随行还带着两匹马,还有他的宝剑。

“午夜时分,他与杰拉德和朱利安一起回来。杰拉德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左腿骨折,左半边身体满是严重的淤伤。朱利安也遍体鳞伤,但好在没伤到骨头。他们在这儿待了几乎一个月,身体恢复得很快,然后就借了两匹马离开了。后来我再没看到他们。”

“他们说过怎么受的伤吗?”

“他们不会和我说这种事的,只说是遇到了一场意外。”

“在哪儿?在哪里遇到的?”

“在黑路上。我无意中听到过几次。”

“黑路在哪儿?”

“我不知道。”

“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不断咒骂那条黑路。仅此而已。”

我低下头,看到瓶中还有一点酒,于是拔下瓶塞,最后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她。

“为了重逢。”我笑着说。

“…为了重逢。”她附和道。

我们将酒喝干。

她开始打扫“战场”,而我则在一旁帮忙。紧迫感再次抓挠着我的心。

“我要等多久再联络你?”她问。

“三个月。给我三个月时间。”

“那时你会在哪儿?”

“安珀,希望如此。”

“你会在这儿待多久?”

“不长。说实话,我马上就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过明天就会回来。之后我可能只能待上几天。”

“我希望你多住一段时间。”

“我也希望如此,尤其是遇上你之后。”

她红着脸转过身,似乎全副精神都放在收拾餐篮上。我走过去把击剑装备收好。

“你现在就回宅子吗?”她问。

“回马厩,我必须马上出发。”

她拿起餐篮。

“我们一块儿回去。我的马在这边。”

我点点头,跟着她走向右方的一条小路。

“我想,”她说,“今天的事,我最好不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爷爷,对吗?”

“这是明智之举。”

溪水流淌,汇进大河,注入海洋。那些泼溅声、汩汩声也渐渐远去,终不可闻,只有水车转动的吱嘎声还在空中萦绕。

 

 

CHAPTERⅥ

 

 

踏实的行动比速度重要得多,也更省时。只要有持续不断的刺激让你的头脑进入状态,就会出现可供穿越的空间。这一切启动之后,行进速度就只是判断力的问题了。

所以我以判断力为舵,慢慢前进,但坚定不移。没必要让这匹叫星辰的马太过疲惫。快速变换对人来说已经够困难的了,对不擅长哄骗自己的动物来说则更加艰苦,有时它们会被完全逼疯。

我从一道小木桥穿过溪流,沿着河岸走了半晌。我准备绕过小镇,沿着河流的大致方向一直走到海岸附近。此刻是午后三时左右,路上铺满林荫,凉爽怡人,格雷斯万迪尔挂在我的腰际。

我打马向西,来到一处山地,抑制着变换影子的冲动,走上山顶,俯瞰这片大陆上人口最多的城邦——它酷似我的阿瓦隆。这座城有着同样的名字,几千人在其中居住生活。它比我的阿瓦隆少了几座银塔,河流进入城市的角度也更偏南,河面变宽,或是被拓宽了八倍之多。缕缕烟尘从铁匠铺和酒馆升起,在徐徐南风下的吹拂下向北飘散。人们或骑马,或步行,或推着货车,驾着马车在狭窄的街道中川流不息;在商铺、旅店、居所中来来往往。鸟群在拴马桩附近起落盘旋。几面鲜艳的角旗和幅旗无精打采地飘展,河面泛起泡沫,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雾。我离得太远,听不到城中的人声,听不到打铁声、锯木声,或是任何叮叮当当、吱吱嘎嘎的嘈杂声。我所能听到是一股混杂的嗡鸣。虽然我分辨不出任何特别的气味,但哪怕我仍是瞎子,光靠嗅觉也知道一座城市就在近旁。

我从这里俯瞰城市,怀乡之情油然而生,那是伴随着一缕惆怅梦痕的浅浅渴望——对一个地方的渴望,它存在于一片早已消失的幻土,与此地同名同形。那时的生活简单惬意,远比此刻愉快。

但人生已过无数寒暑如我者,都早已学会在纯情露头的瞬间就将其剥除碾碎,绝不肯陷入多愁善感的泥沼。

往日已逝,阿瓦隆已朽,现在让我念念不忘的是安珀。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拨转马头继续向南。安珀,我不会忘记…

头顶的太阳变成一团明亮耀眼的圆球,微风开始咆哮。我向前骑行。天空越来越黄,越来越亮,最后变得好似一片笼盖四野的沙漠。在我下山途中,四周的岩壁越来越秃,露出了饱经风化、色泽阴沉、诡怪奇形的岩层。我走出山麓时,一阵沙尘暴袭来,我不得不用斗篷掩住面孔,眯起眼睛。星辰嘶鸣着,喷着鼻息,艰难前行。砂土、岩石、狂风,天空更黄,一群石板状的云朵向太阳扑去…

接着阴影拉长,狂风偃息,四下静寂…只有马蹄敲地声和喘息声…暗影齐集一处,太阳被层云遮蔽…白昼之墙被雷声撼动…远方的景物异常清晰…空气中充盈着冰凉、沉郁、紧张的感觉…又是一阵雷声…

此时,雷雨逼近,在我右方形成一道涟漪朵朵的玻璃帘幕…层云露出蓝色裂痕…温度陡升,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单色背景。我们步伐稳健,继续前行。

电光炽炽、雷声隆隆,闪亮的雨幕向我们靠近…两百尺…一百五…够了!

雨幕底部翻滚、皱缩、起泡…潮湿的泥土气息…星辰的嘶叫…爆发的速度…

细小的水丝向外淌去,浸入土壤,润泽大地…变成泛沫的泥水,变成涓滴细流…变成稳定的水流…河道遍布四周,泼溅流淌…

前方出现一片高地,在我身下,星辰的肌肉紧缩张弛,紧缩张弛,周而复始。它越过溪流河道,闯过一片奔腾翻滚的水泽,冲上山坡,马蹄击打在岩石上,火星四溅。我们向山上跑去,下方泱泱汩汩的水流声融汇成低沉的咆哮…

地势更高,也更干爽。我勒住星辰,拧干斗篷…无论下方、后方还是右方,我们所在的山峰之下,是一片灰色汪洋,浩浩荡荡…

我立在陆地中央,前方是夜晚和苜蓿草场,背后是隆隆水浪…

我追逐流星,进入渐黑的东方、最终的静寂和晚上…

天空开朗,星光闪亮,只有几抹薄云飘荡…

一群红眼生物嚎叫着,在我们的道旁盘桓…穿越影子…绿眼…穿越影子…黄眼…穿越影子…消失不见…

一座座黑色的山峰缠绕着洁白雪带,从我身旁掠过…冻雪干燥如尘,被高原冰风裹挟而来…面粉般的细碎雪粒…我想起了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想起滑雪…雪浪飘过石层…白炎升腾在夜空…我的双脚在潮湿的靴子中迅速麻木…星辰感到迷惑,它喷着鼻息,小心翼翼地试探每一步,不可置信似的甩着头…

穿越到岩地之后,一处缓坡,干燥的风,吹雪渐稀…

一条蜿蜒的小径,盘旋的小径,暖意的入口…向下,向下,向下,到不断变换的群星之下,黑夜之中。

大雪已是一小时前的事了,现在地面平坦,灌木丛生…远处,夜鸟闯入空中,在腐食的上空盘旋,抛下喑哑的鸣叫驱赶着我们…

吹拂草场的风不再寒冷,我重又放缓速度…一只猎食野猫的窸窣声…一头鹿状野兽的影子从我身旁飞跃而过…群星不觉落入地平线,我的双脚又有了知觉…

星辰嘶叫着、暴跳着、狂奔着,躲避着某种不可见的生灵…抚慰它花了很久,让颤抖平息则用了更久…

残月银芒落在远处的树梢…潮湿的地面呼出溟濛雾气…蛾虫在夜光中飞舞…

地面时摇时定,仿佛群山的脚步正在移动…每颗星辰都幻化出重影…光晕笼在哑铃状的月亮周围…平原上,空气中,充满飞逝的形影…

大地,像越走越慢的时钟,滴滴答答,慢慢沉静…稳定性…惯性…群星和银月再度恢复…

绕过不断生长的树林边缘,向西…一片沉睡丛林给人的印象——油布下的条条蛇尸…

向西,向西…一条河流,堤岸宽阔平坦,让我前往海洋的路程更加轻松…

蹄声阵阵,穿梭诸影…夜晚的寒气扑面而来…黑暗的高墙内,明亮的塔楼中,我瞥见一个耀眼之物…空气转甜…景象游移…影子…

我们融成一体,仿佛半人马。星辰和我,在同一层浸汗的皮肤下…我们吸入空气,又在同一的爆发中将它呼出…颈项隆鸣,鼻翼暴张…吞噬地面…

大笑着,水的气味弥漫在我们头顶,左方的树林不过咫尺之遥…

林间…光滑的树皮、垂藤、宽叶、露珠…月光下的蛛网中,挣扎着的形体…绵软的草地…倒伏的死树上,泛着磷光的菌丛…

一片空地…长草窸窣…

更多的树…

河水的气息再度袭来…

声音,稍后…声音…青草婆娑,水声叮咚…

更近了,更大了,终于近在眼前…天空弯折倒映其中,还有树林…洁净无暇,带着冰凉湿润的气息…我们漫步在河流左岸…河水从容流淌,我们随它前行…

喝水…星辰涉入浅滩,头浸在其中,大口畅饮如同水泵,鼻息喷溅水花…逆流而上,河水冲刷着我的靴底…淌下我的发丝,流过我的手臂…星辰转过头,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