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两个人侧着身往外走,脸还朝向帐篷里面。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他们又往外走了几步,那个和他们交谈的人也跟了出来。我瞥了一眼,光源在他背后,那两名军官挡住了我大部分的视线,但我还是能看出他身材瘦削,非常高大。

押送我们的士兵们还没有动,说明他们口中的指挥官就在这两名军官之中。我一直没有移开目光,希望他们能再往外走几步,让我看清他们的上司。

过了一会儿,他们真的这样做了。片刻之后,那首领又向前走了一步。

起初我不敢肯定那是否只是个光与影造成的错觉…不是!他又走了一步,我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右臂肘关节以下已被截去,裹着厚厚的绷带,所以我猜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这时,他用宽大的左手做了个横扫下压的动作,划过身前。残缺的右臂也同时抽动了一下。这让我想起了什么。他的褐发很长,很直;我也看清了他向前突出的下巴…

他走出帐篷,夜风把他的斗篷向右卷起。我看到他的衬衣是黄色的,裤子是褐色的,而那斗篷则是火焰般的橘红。他的左手以超出常人的速度抓住斗篷边缘,把它拉回去,盖住右臂。

我蓦地站起身,他也猛然转头,向我望来。

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一时间都愣在原地。

那两名军官也转过头来看着我。他推开两人,大步向我走来。我听到加尼隆咕哝着迅速站起身。那两个押送我们的士兵也被吓了一跳。

他在我面前停住脚步,用淡褐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他很少笑,但这次脸上却露出了浅浅笑纹。

“跟我来。”他说,接着转过身走向他的帐篷。

我们跟上他,把行李留在原地。

他使了个眼神,让那两名军官离开。接着在帐篷的门口站住,示意我们进去。之后自己也走了进来,让帘门在身后落下。我的目光扫过他的房间,有铺盖、一张小桌、长凳、一堆武器、一个柜橱。桌上摆着盏油灯,还有些书、地图、一个瓶子和几个杯子。另一盏灯在柜橱上闪烁着。

他抓住我的手,又微笑起来。

“科温,”他说,“你还活着。”

“本尼迪克特,”我也笑着说,“你还能喘气。我们真是他妈的好久没见了。”

“没错。你的朋友是?”

“他叫加尼隆。”

“加尼隆。”本尼迪克特冲他点点头,但没有握手的意思。

他走到桌旁,倒了三杯葡萄酒。一杯递给我,一杯给加尼隆,自己举起第三杯。

“为你的健康干杯,兄弟。”他说。

“也祝你健康。”

我们一饮而尽。

“坐下,”他指了指最近的一张长椅,自己则坐在桌上,“欢迎来到阿瓦隆。”

“不胜荣幸,守护者大人。”

他做了个鬼脸。

“这称号并非徒有虚名,”他平静地说,目光凝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他们以前的守护者敢不敢说这话。”

“那其实是另一个地方,”我说,“而且我相信他敢说这话。”

本尼迪克特耸耸肩。

“当然,”他说,“别提这个了!你到底去哪了?都干了什么?为什么要来这儿?跟我说说你的事。真是过去好久了。”

我点点头。这很倒霉,但家族的礼仪和目前的形势都要求我先回答他的问题,然后才能发问。毕竟他是我的兄长,而且是我闯进了——尽管是无意的——他的势力范围。我并非吝惜对他的善意。我敬重他,甚至喜欢他;让我有这种感情的人可不多。我只是有很多事想问。正如他所说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我现在应该告诉他多少呢?我可不知道他的同情心会偏向何处。我不想说错什么,不想因此揭开他自我流放的原因。我决定从无关紧要的事情开始说,慢慢试探他的口风。

“故事都有个开头,”他开口道,“我也不在乎你怎么诠释它。”

“这故事有很多个开头,”我说,“这很难…我想我应该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从那儿讲起。”

我又喝了一口酒。

“是的,”我说,“这似乎是最简单的方法——尽管很多事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的。”

“那是在我们击败了格内实月亮骑士的几年后,当时你已经离开。我和艾里克大吵了一架,”我开始说,“对,是关于继位者的问题。老爹又开始放出退位的风声,可他还是不肯决定继承人是谁。接下来就是老一套的争论,谁更有资格之类。当然了,你和艾里克都是我的兄长。但克莱米娅死后,老爹现在的妻子是费拉,也就是艾里克和我的母亲。他们…”

“够了!”本尼迪克特高声喊道,同时重重地捶了下桌子,力道之猛使桌面都出现了裂痕。

油灯跳了几下,灯油四溅,但还奇迹般地立在原地,没有翻倒。帐篷的帘门被猛地掀开,一名当值的卫兵向我们望了望。本尼迪克特扫了他一眼,卫兵就退了出去。

“我可不想听弟兄们的嫡庶血统记要,”本尼迪克特沉声说,“这种令人作呕的旧事就是我决定自我放逐的原因之一。请继续你的故事吧,只是别再提这些注脚。”

“好吧,”我轻咳两声,继续说,“如我所说,我们为这件事发生了几次相当激烈的争执。一天晚上,它终于超出了言语的范围。我们打了起来。”

“一场决斗?”

“没那么正式。更像是‘同时想要杀死对方’。不管怎么说,我们斗了很久,最终艾里克占到上风,打算就此灭了我。冒着提前透露剧情的风险,我必须加一句,所有这些事,我都是五年前才想起来的。”

本尼迪克特点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

“我失去意识后发生的事,都只是我的推测而已,”我继续说,“艾里克没有杀我,但除此以外无所不用其极。我在某个影子地球上一个叫伦敦的地方醒来。当时瘟疫肆虐,我也染上了。伦敦之前的事,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在那个影子世界住了好几百年,到处寻找可以确定自己身份的线索。我走遍四处——通常是跟着某支军队。我上过他们的大学,询问过他们中最睿智的人,咨询过著名的医师。但始终没办法找到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很明显,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为了掩饰这个,我可吃了不少苦头。最让我愤怒的是,虽然自己无所不能,可就是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我自己的身份,我的记忆。

“时间流逝,但这份愤怒和渴望却从未流逝。后来我遇到一次事故,把脑袋撞出一道口子。正是这个变故,让我找回了第一段模糊的回忆。这大约发生在五年前。讽刺的是,我几乎可以确信艾里克应该为那次事故负责。弗萝拉就住在那个影子地球上,一直在监视我。

“回到推测上来,艾里克一定是在最后关头收了手。他想我死,但不希望把这事扯到自己头上。所以他通过影子,把我传送到一个充满意外、绝对是九死一生的地方。我敢打赌他回去时一定是说我们吵了起来,我怒气冲冲地骑马走了,嘴里还不干不净。那天我们是在阿尔丁森林打猎——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觉得这很怪,”本尼迪克特插嘴说,“在那种情况下,两个像你们这样的对头,怎么会一起去打猎?”

我喝了口酒,微笑着。

“也许这个阴谋不像我说的这么简单。”我说,“也许我们都欢迎这样一个共同狩猎的机会。就我们两个人。”

“我明白了。”他说,“就是说如果可能的话,你也会做同样的事?”

“喔,”我说,“这很难说。我不相信自己会做到这种程度。当然这只是我现在的想法。你知道,人总是会变。要是在那时…是的,我也许会对他做同样的事。我不敢肯定,但这是可能的。”

他又点点头。我感到心头升起一阵怒火,但马上好转了。

“好了,我并不想给自己的行为找什么正当理由。”我说,“现在继续我的猜测。我相信艾里克在那之后一直在追踪监视我的动向,发现我居然挺过来了时,他肯定非常失望,但同时也对我无所作为的境况感到满意。所以他安排弗萝拉盯着我。之后整个世界安静了很久。接着,我猜老爹逊位了,而且消失了。继承人的问题还是没有定论。”

“见他的鬼!”本尼迪克特说,“他没退位,只是消失了。那天早晨,他从自己的房间里消失了。他没留下条子,连床都没人睡过。前一天晚上,有人看见他走进套房,可没人见他离开。尽管如此,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人感到奇怪。起初我们只是以为他又到影子中游逛去了,也许在寻找下一位新娘。过了很久,都没人敢提出不利的猜测,或者把这当成某种新奇的退位方式。”

“我不知道这些。”我说,“看样子,你的消息来源比我的更准。”

他只是点点头。这让我很不自在,心中揣测着他在安珀到底有什么眼线。就我看来,他完全可能是艾里克那边的。

“你多久没回安珀了?”我冒险问道。

“二十年多一点吧,”他回答,“但我一直都保持着联系。”

可他就此打住,不肯向我透漏他那位联系人——不管他是谁——的状况!说出这种话来,他的意思很可能是提醒我——或是威胁我?我的头脑飞速运转,想找出他的联络人是谁。不用说,他有一副主牌,这就是他的联络手段。我在脑子里把所有人列了出来,发疯似的开始过滤。兰登声称对他的下落一无所知。布兰德已经失踪很久,我知道他还活着,被囚禁在某个可怕的地方,但他不可能知道安珀的事。弗萝拉也不可能是他的联络人,因为她当时跟我一样待在影子里,直到最近才回来。莉薇拉在芮玛。迪尔德丽也在芮玛,而且我上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失宠于安珀。菲奥娜?朱利安跟我说过,她在“南部某个地方”。而且他也不知道确切地点。剩下的还有谁?

如我所知,还有艾里克本人、朱利安、杰拉德,或是凯恩。划掉艾里克。他不会把老爹“未退位”的细节像这样散播出去,让本尼迪克特得出这种结论。朱利安是艾里克的支持者,但也并非对最高权力毫无野心。如果形势有利的话,他会把消息传出来。凯恩也一样。而另一方面,在我的印象里,杰拉德则更重视安珀自身的安宁,而不是谁坐在王位上。他并不偏爱艾里克,一度甚至还同意支持我或者布雷斯推翻他。我相信他会让本尼迪克特了解这些情况,以此作为维持疆土平衡的保险措施。是的,几乎可以肯定是这三人中的一个。朱利安恨我。凯恩对我不好不坏,杰拉德和我从童年起交情就不错。我应该找出到底是谁,而且要快。本尼迪克特对我现在的目的一无所知,他当然还不准备告诉我联络人是谁。一条与安珀的联系既能用来伤害我,也能帮助我,这全看他的意愿,以及在另一端的那个人。因此对他来说,这既是剑也是盾。本尼迪克特这么快就把这武器摆上台面,让我觉得有点伤心。我把这当成是他最近受伤导致的异乎寻常的警惕,因为我肯定从没做过什么让他情绪紧张的事。这也让我产生了异乎寻常的警惕。这真让人难过,尤其是在这兄弟久别重逢的场合。